第二日,随念早早练完两套剑法,沐浴更衣后便去了竹苑。原想着昨日得罪了他的心上人,今日可能会吃个闭门羹,没成想还挺顺当。
常缺引着随念去了暖阁,一进门便看见苏寻病怏怏歪在软榻上,盖了床轻厚的被子。看着倒真像病重。
果儿搬了个矮凳放在软榻边上,随念像模像样请了个安便坐了过去,关切道:“前两日不还挺精神的,怎地突然病了?”
苏寻咳嗽了两声方回道:“昨天夜里,烟儿来找过你。这事是她做得欠妥,你莫同她一般见识。”
随念深深看了眼面前这个男人,觉得大家有必要讲讲清楚,这么一直和稀泥,她已有些不耐烦了。虽然一直这么做戏也未尝不可,但没必要不是么。
“你们且退下,我有话要对王爷说。”
两个丫头转身出去了,只常缺在一旁看着,甚是不放心。
这话刚说到不妥当的地方,王妃又是个会武的,自家王爷这身子,可禁不起她折腾。
但见苏寻朝他使了个眼色,也只得退出去。
刚带上门,转身便看见那个叫秋果儿的圆脸丫头正对他怒目而视,似乎责怪他最后出来、很不识相。常缺不想和她一般见识,扭过头,却又看见那个自己打不过的夏月,浑身更是不自在。
常缺打心眼里觉得,他和北部来的人都犯冲。
待人都走净了,苏寻理了理被子,不耻下问,“王妃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我向来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如有得罪,王爷请担待。”
“嗯,你说。”苏寻调整下姿势,让自己躺得舒服些,准备听听她的高论。
这些日子自己的作态,他也猜到随念有些憋不住了,但他也想知道随念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毕竟,他也有想从随家得到的东西。
“王爷也知道,我们是皇上赐婚,所以应该没法和离。我对嫁人一事本来也没有多大兴趣,但既然已成了亲,那就和所有世家大族一样,做彼此的帮衬。这点王爷没有异议吧?”
苏寻赞同得点点头:“嗯,没有。”
“出嫁之前,我已想好了。如果咱们两情相悦,那便最好。如若没有夫妻感情,也不妨碍两家今后的姻亲关系。王爷可以纳妾,甚至也可以立个侧福晋。但只一点,不能纳你心中挂念之人。”
苏寻听到这里倒不觉得挺意外,只是想听她如何说,遂问道:“哦?这是为何?”
“我既已嫁了你,自然是和你同富贵共患难。可若你娶了一个心爱之人,共患难有我,同富贵却不一定能够,而这后宅也必定不宁,此非家族兴盛之兆,这是其一;其二,”随念盯着他沉静的黑眸,认真说道:“我并非是甘愿囿于宅邸后院之斗的人,也做不出来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戏码,那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太过残忍。你作为夫君,应该给自己的妻子应有的仁慈。”
苏寻却笑了:“那让我不能娶心中所爱,又岂是为人妻子的仁慈?”
“我不也没有嫁给心中所爱么?挺公平的。况且和我合作有颇多益处。”随念觉得这笔买卖他只赚不赔。
苏寻本来笑吟吟的,听到这话,却敛了笑意,探了探身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挑眉问道:“听来,王妃倒是有个心中所爱?”
随念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但这是重点么?
“没有,没有,我就是,举个例子。我没有心中所爱,所以也不会有嫁给心中所爱这回事。”话一说完,连随念都觉得自己挺可怜的。
“哦?”苏寻语调一转,“我倒是听说随家姑娘被退了三次婚。”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都是那些长辈乱点鸳鸯谱,”随念觉得需要为自己澄清下,“王爷你也知道,我在边关颇有些威名,吓倒了某些怯懦软弱之辈。王爷你跟他们可不一样,所以圣上才赐婚你我。你说是吧?”
苏寻觉得好笑,这人倒会往旁人脑袋上扣帽子。这要说了不是,是打谁的脸呢?
随念觉得今日已经说得很明白,看他面色不佳,也不想再扰他清净。起身告辞:“王爷,今日之言,均出自随念肺腑。望你思量。”
苏寻看着这人,黑亮的眸子仿佛永远都有透彻的光。突然想知道,究竟是哪一段故事让她这样的女子把爱情丢掉了呢?
在随念快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听见那人在身后说:“你说的,我会认真考虑。“
常缺一直在门口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见随念出了门,衣着整齐,气息均匀,不像是动过手的样子,心里松了一口气。
送走了主仆三人,常缺推门进去,却见自家主子面上竟带了笑意。
这么敏感的话题也能讲成这样?常缺心里对这个王妃顿时升起了三分敬佩。不过主子是个笑面虎,笑里面总带着算计,王妃的赢面不大。
心中思绪颇多,脚上就被门槛拌了一下。
苏寻看着这滑稽的一幕,拉了拉被子,觉得没眼看:“待会儿徐半仙来了,也让他给你瞧上一瞧。”
常缺摸不着头脑:“就绊了一下,未曾崴到脚,不用劳烦徐大夫吧?”
声音从被子里传来:“问问他,缺心眼可还有得治?”
常缺默了一会儿,回过味来。突然有点想押王妃赢。
随念走到院门口却遇上了徐元道。今日他换了件暗紫色的袍子,手里仍然捏着把扇子,后面跟着个小药僮,瞧着甚是风流倜傥。
徐元道也是老远就看到了随念,欢欢喜喜得跑过来打招呼:“王妃,好久不见。”
随念也笑着回道:“是呀,自从徐大夫许了教我几招,便不见了人影。”
“惭愧,惭愧。有事耽搁了。”好不容易有个能让苏寻不乐意的事,他当然是乐意之至。可这一入秋,便去山里四处寻药了,着实不得空。
见到他,倒是让随念记起来,她此行的目的本来是看看苏寻的病情,却被他一言引到别处去了。恰好遇上了大夫,正好问问:“我刚从竹苑出来,王爷瞧着脸色很不好,不知病情究竟如何?”
徐元道倒是面露喜色:“我就为此事耽搁了!”想来是说来话长,干脆拉着随念就近找了个亭子坐了下来。
“上回不是上山为他采药去了吗,这才没有赶上你俩大婚。但是上回也并没有采到要紧的那味药。原想今年可能也只能同往年一般,吃着药过去。谁料到,前两日,我谷中来了一位伤者,那人来历有些奇怪,伤处胡乱抹了些草药,但伤口却没有恶化。我清理伤口的时候,留意了一下,竟发现了一直在找的那味药。从那人口中得知了草药的来历后,才知道我一直找错了山头。赶紧连夜让僮子一道上了山,采到了这味要紧的药材。”徐元道颇为得意得,这次苏毒舌可再也不能说他是个囫囵医家了。
“那意思是,王爷这病,不日就可以痊愈了?”随念从他这一大串中总结出了这一点。
徐大夫却面色一郁,“只是可以安稳过完今年了。”
“他这得的是什么病?”连医圣世家折腾了这么久,都只能如此。
“娘胎里带出来的,早些时候又没有遇着我,过了最佳诊治的时日。如今,只能略微轻减些痛苦。”
随念心中一滞,原来他称病不出竟是真的病,病得还如此严重。
许是看着随念面色不佳,徐大夫宽心道:“这病只是绵长,却不凶险,也不会危及后代,王妃且放宽心。”
随念想,自己这满面忧容,着实不给面前的医圣面子,“有徐大夫为他尽心诊治,我自是不担心。”
“与王妃说了这许多,耽搁了不少时辰,王爷怕是又要骂人了。徐某先去给王爷诊治。”
“有劳。”随念也起身作别。
徐元道本已出了凉亭,却又回身道:“王妃,以我的身份本不应该说这些。苏兄与我识于微时,这个病虽不至于要命,但却抹去了他很多简单的乐趣。他可能不是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但他也绝不是不可托付之人。”
随念闻言却笑了:“我才去见过他,同他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劳烦徐大夫也帮我做个说客,就说,我也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徐元道看着眼前的女子,身上没有半点寻常女子的忸怩,说起这等话来也是一派磊落飒沓。心中着实赞叹:“这话我一定带到。”
说不定是门好姻缘呢?
待人走远,随念对夏月吩咐道:“吩咐我们在青州城所有的探子,暗暗查查王爷在大婚之夜见了哪些人。”
“是。”
“还有,苏寻生父母,也去查查。”娘胎里带的病,自然是跟上一辈的恩怨脱不了干系了。
夏月领命而去。随家几朝为官,势力虽主要在北部,但在南部也并非毫无根基。随家为了此次远嫁,也替随念布置了一番。
却说徐元道一进了竹苑暖阁,便被窝在被子里的人讥道:“我以为徐半仙走到半道,已然成了个整仙,驾鹤西归了。”
“你才驾鹤西归,你全家都驾鹤西归!”徐元道就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家没几个人了,不着急。”说罢,露出窝在软被里的脸,那双眼睛里,沁着丝丝寒凉。
徐元道瞧见了,转了话头:“听说,你家王妃向你出手了?”
“你不是已经从她口中听说了?”苏寻凉凉道。
常言半个时辰前便回说徐大夫已入了府,但迟迟不见人影,去寻时,发现二人在亭子里聊得甚是投机,远远听了几句墙角。
“我闻着某人的话里,倒是有些酸味。”徐元道吩咐僮子把行医诊袋拿出来,抽出一根极细长的针,用火拷了烤了烤,又蘸了蘸酒,往榻边走去。
却见苏寻的眸子温和了些,“她说得对,她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
徐元道将他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即使盖了床被子,这人的手也是冰凉的。使针在食指上一戳,“怎么?舍不得?”语气戏谑,手却不停,在戳破的地方用力一挤。
一旁侍立的僮子赶紧用装了清水的碗接上。
苏寻收回手,放回被子里,“有点。那双眸子太亮,晃得人很不舒服。”
徐元道心下明了,随念的眸子太亮太透彻,好像什么都明白,却也什么都不明白。
“有舍才有得,舍一双明眸,谋我心中所求,还是很划算。”苏寻撑着坐起来,看徐半仙正在仔细盯着碗中的血,血液在清水中扩散开来。
”如何?”
“可以施药,只是施药后你会昏睡几日。”
“那你再多给我几日,我还有几件要紧的事要办。”
“可以。在你把这副身体折腾进棺材前都行。”作为医者,极讨厌这种不配合的病人。
“放心,心有挂碍,不会轻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