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已驶入了锦州城内,苏寻撩开了车帘,表情没有多大变化,眼神却慢慢冷了。
随念有些好奇,也跟着掀开帘子瞧了瞧。
但见街道铺子鳞次栉比,瞧着甚是繁华。铺子很多,人却不多,街上走着的人,倒还比不上街边窗户口探出来的脑袋。
看得出来这位郑太守,为了迎接苏寻这位贵人,是好生整顿了一番的。盗贼肆虐,不去整治,却将功夫都花在这些花里胡哨的面子功夫上。
随念笑着说道,“看来,他把马屁拍在了王爷您的马腿上。”
虽然是这个理,但苏寻总觉得这话听着像骂人。
马车停在了一处颇为宽阔的府门前,随念习惯性得想一跃而下。却不妨被苏寻拉住了。
“怎么了?”随念不解。
“我先下车,然后我扶你下车。”苏寻撩撩衣袍,率先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随念虽然对这种缛节很不屑一顾,但在苏寻向她伸出手时,内心还是感受到了一丝丝喜悦。
锦州太守郑之焕早已领着一家老小在门口迎接,郑燕然自然也在其列。看得出来好生打扮了一番。如此春寒料峭之际,还穿了件单薄的青缎掐牙背心,衬得整个人葱葱郁郁,清丽可人。
郑之焕长了一张方正的脸,蓄着一把胡子,很有读书人的样子。
苏寻一下车,他便迎上来行礼,“卑职郑之焕,恭迎宁安王、宁安王妃尊驾。”
“免礼。”苏寻拢了拢常言给他披上的披帛。
郑之焕极有眼色得说道,“外边风大,王爷里面请。”
苏寻也不推辞,径直往里去了,“陈大人早早候着,本王自然不能拂了你的一片心意。”
一番话说得郑之焕心有戚戚,但却又自省所作所为着实让人挑不到错处。本来王爷的行踪也没有藏着掖着,自己早早候着,也不能说是别有用心。想到此处,他便放宽了心。
郑之涣的太守府修得很气派,一行人穿山越湖,走了一阵子,才来到正厅。
苏寻坐了首座,随念跟着坐在一侧。府门前只郑之焕上前行了礼,这厢进了府,府中上下自然都得来一一见礼。
陈之涣有两个儿子,嫡子名唤郑景然,庶子名唤郑斯然。嫡子一派世家子弟的傲然之色,庶子连这宴客之厅都进不来,家中地位可见一斑。
倒是郑燕然看起来还很家中宠爱。一身珠光宝气不说,居然能由着她在众人跟前,明目张胆得向着苏寻送了几眼秋波,看来她这心思在家里也没有藏着掖着。
若说苏寻没有瞧见,那除非是瞎了。他后知后觉地想到,或许,他刚刚在马车上应该给身旁坐着的这位一颗定心丸?
身边的随念,却颇沉得住气,未多言语。
只果儿在一旁气得直想冲上去,给那个别有用心的狐媚子两个大耳刮子。
陈家为他夫妻二人准备了一进颇为雅致的院子,名曰“朗院”。院子不大,却很幽静,有些曲径通幽的意思。想来是在苏寻的喜好上下了一番功夫。
出门在外,自然不好再分房而寝。好在之前便有过同床的经验,两人倒也不觉得生疏。苏寻吩咐让郑太守多拿两床被子过来。
想到这位爷的身子,郑太守只会怨怪自己思虑不周,不会做其他联想。
宁安王一路舟车劳顿,晚宴前总是要歇息歇息的。
郑之焕走到院门口时,还特意问了问常缺,“常侍卫,可需要卑职调一些婢子婢女过来服侍?”知道这位王爷性子清冷,他没有自作主张安排人进来伺候。可刚刚看着,这伺候的人未免也太少了些,还比不上他那院里。
“王爷喜静,不需要。”
“是,是。”还好他没有自作聪明。
常言很快便安排好了各人的住处和值夜的顺序,来向苏寻复命。
随念在一旁听了,添了一句,“值夜的事,你将夏月也排进去吧。”他们这群人,练家子虽多,可真敢让值夜的,就常家这两兄弟。此次南下还需要费些时日,路上状况也多,多个人分担,大家都能轻松些。
常言看了眼苏寻,后者微微点了点头,他也就领命再去重新安排。
陈府上下忙着准备今日的晚宴,只他们这个院子分外清净。
苏寻照例半躺在床上看书。
随念四处看了一圈,回来同他闲扯,“他这府上,我瞧着倒是比你的王爷府还要大上些。”
苏寻翻着书页,眼不离书本,“郑之焕一向爱排场。”
随念倒了杯茶,给他送过去,“那你说这锦州的贼匪和陈家有没有关系?”爱排场,那自然得有银钱来撑着。
“明面上没有找到关系。”苏寻直了直身子,却没有递过来接这杯茶,反而吩咐道,“去让常缺将我带来的茶盒子拿过来。”
随念无语,“茶不都一个味儿么?”有现成的,干嘛还得费事自己泡?
苏寻却干脆掀开被子起了,“等我给你沏一壶,你便明白。”
门外常缺的声音恰好响起,“爷,我把茶盒和茶具给您拿来了。”
苏寻满意一笑,“这个缺心眼倒也有这般让人中意的时候。”
不知道自己被称作缺心眼的常缺,将一堆物件摆在外间的榻上后,便继续在门口做个本分的侍卫。
近日苏寻对他的敲打起了作用,直接表现就是他再也没有搭理徐大夫。
苏寻盘腿坐在榻上,开始烧水、摆弄茶具。
房内的火炉一直烧着,倒也没有多冷。只是风偶尔吹起,带起丝丝寒意。随念看了眼大开的窗户,抱了床薄被给他搭上。
她歪头看着窗外,院里两株红梅开得正盛,“这院子其实还挺好看的。”
苏寻已经开始沏茶,随口问道,“你喜欢红梅花?”
随念摇摇头,很是狗腿得说,“我喜欢竹子。”
竹苑遍地都是竹子,想来他是很喜欢了。随念自己嘛,院子里种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练武之地。她这剑再不练可就要生锈了,得仔细琢磨琢磨,在哪里辟个练武场。
她面上三分认真,三分戏谑。苏寻一听就晓得她又在瞎掰,但是心里挺受用,“你倒是比郑之焕要会拍马屁些。”
随念得意一笑,“那是自然。”为熟耳。
倒腾了半天,眼见他一杯茶水翻来覆去倒了好几次,终于端起一杯递给了随念,“尝尝。”
随念煞有介事得拿在手中,晃了几晃,才入口,评道,“嗯,这茶果然要好喝一些,这是什么茶?”有些清新的香味,萦绕唇齿间。
“雨花。”
“名字也好听。那这屋里备着的是什么茶?”上回闹了次笑话,这回她可不敢轻易说出个茶名儿。
“龙井。”
“龙井不也是好茶么?为何喝起来没这个好喝?”
“因为是我泡的。”
……很好,很自信。
“劳烦再给我倒一杯。”
“想我一年劳心劳力,也不曾喝上几回宁安王亲手泡的茶。”窗外幽幽传来一声叹息,带着一股子酸味。
随念吓得坐直了身子,一眼便撞进了窗外那双满是幽怨的眼睛,赶紧笑着招呼,“徐大夫,快进来品茶。”
徐大夫迈着沉痛的步子走了进来。一坐下,就自发给自己倒了一杯。瞥了一眼茶具,又放下茶杯,继续哼哼唧唧,“茶,很好;人,没良心。”
说完,眼中含怨得看了苏寻一眼。谁没有良心,一目了然。
苏寻却老神在在,不做理睬。
随念在一旁宽慰道,“不就是一壶茶么,改天我请你喝酒。”茶再好,也不及酒香呀。
徐元道却不甘心,语气既哀且痛,“重要的是这壶茶么?重要的是他沏这壶茶的心!”
随念回过味来,眼神不停在两人身上打转:莫非,这两人,有什么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
苏寻终于出声,看着她明显想歪的眼神说道,“收回你现在的神情,”然后转而对唯恐天下不乱的蒙古大夫,“这一套你就别想了,回去将那套紫砂的给你。”
听到这话,徐大夫面上愁云立即消散,轻快得回了句,“得嘞。”放下杯子,转身就走了。
这瞬息万变的变脸功夫,看得随念拍案叫绝,“所以他不是真想喝茶?”
“他家茶园遍布三州,哪会缺茶喝。倒是我的茶具,他喝一次,便少一套。”苏寻无奈摇头。
“那套紫砂的茶具多少钱?”她现在只想知道这个。能被金堆堆里爬出来的徐大夫惦记上的东西,绝非凡品。
“两千两。”
随念用了很大毅力,才让自己不要拍桌而起。尽管她非常想追上去跟徐大夫说,刚才她家王爷说的话,不算数!她刚在青州买了一处两进的宅子,也才三千两。
“养不起,养不起。”这么败家,自己那点子家底,着实养不起。
苏寻听她嘴里念念有词,不知何意,问道,“你嘀咕些什么?”
随念抬起头,特别真诚得说,“我觉得我还是很好养的,最多让你多买一进院子给我练练功,还花不了一套茶具的钱。”
苏寻颇为赞同得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所以我娶了你。”
随念沉默,难道自己能赢了徐大夫当上宁安王妃,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女的,而是因为省钱?
没多会儿,黎南吊儿郎当得走到了窗前,吊儿郎当得问随念,“喝酒,去吗?”
只这几个字,便引得随念肚中馋虫大动,却又不敢表露,只拿眼睛瞅苏寻,满含期待。
苏寻轻飘飘吐出两个字,“不去。”
黎南望着随念,一脸惋惜,嘴里不停念叨着,“锦州城,秋风醉,醉上三秋哟。”摇头晃脑得走了。
随念咂咂嘴,心中发苦,只能再饮一口茶。
苏寻看了她一脸惋惜,问道,“想去?”
“不想!”回答得太果断,好像没有什么可信度。
果然,苏寻接着问,“听黎小公子说,你离开黎家的那晚,同他喝了不少酒?”
这个杀千刀的,怎么还卖起自己人来了?随念在心里默默咒骂了一番,嘴上尽力挽回,“那是他喝大了,非得要喝,我就喝了一点点。你知道的,跟喝醉的人没法儿讲道理的,况且他要是醉得太厉害,第二日就走不了了。”
随念瞥了一眼苏寻,后者神情毫无波澜,只好再添些佐料,“那样,我又得晚些才能回青州了。我这是,归心似箭,情有可原。”
苏寻暗笑,倒是胡诌得有理有据,微微点了点头,“确实是情有可原。”
随念频频点头,呼,好歹过了关。
“那是你喝得多些还是他喝得多些?”
“自然是我喝得多些。”北部酒神,但求一醉的好吗。比别人喝得少还怎么混!这心神一松,嘴便没了个把。
“夜色深沉,你同他喝那么多是想作甚?”语调上扬,有丝危险。
随念心中一紧,她什么都没想!为何他这么一问,便有种做了亏心事的感觉?不应该由她来质问他陈家小姐的事吗?
心里虽然不忿,嘴上却很快服了软,“这个嘛,你想,他本来就喝大了,再多喝些,难保不出什么事。我喝多些,你可以认为,”随念想了好半天,终于想出一个词,”自保,对,认为是自保。”
“倒是没想到,黎小公子酒品如此不佳。今后莫要与他饮酒了。”苏寻终于放过了此节,没有再刨根问底。
“哦。”随念长吁一口气,但又觉得好像又被他挖了一个坑。吧嗒了下嘴巴,正想再讨一杯茶喝。却看见对面那人正转头看着窗外。
外间恰有风轻拂,红梅花的花瓣偶尔飘落在窗棱边。眼前的人,有坚毅的眉骨,飞扬的眉毛,清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稍欠些血色的薄唇,和略显苍白的皮肤。
微微飞扬的黑发,和微微飞扬的红梅相互映衬。真是如画中走出来的一般,静谧又美好。
随念一时看得痴了。待回过神来,只觉得那些美色误国的故事,也许不是传说。
刚刚那个瞬间,她恍惚觉得,即使日日陪他在此饮茶,再不饮酒,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