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回了长安城,便没有一夜不是噩梦连连的,梦里常常是戴着面具的杀手从屏风后涌出,血溅到猩红色的屏风上。
嵇攻玉从梦魇中惊醒,大量的天光刺得她眼睛发通,她揉了揉眼:“我这是睡了多久?”
“现在是辰时。”有人应道,却不是冯道的声音。
“李昪?”嵇攻玉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离?”
“我偶尔可以借着职务之便出宫,听那位冯先生说,师姐受了重伤,先把药喝了吧。”李昪拿起抹布,捧过来一碗热腾腾的药汤。
“我没这么金贵。”嵇攻玉推开碗,“已过了卯时?韩大人今日可去上朝了?”
李昪道:“韩大人今日不值班,想来已是下朝回府的路上了。”
嵇攻玉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连鞋履都未来得及穿上,赤脚出了门,和冯道几乎快要撞个满怀,她一把拎起冯道的衣领,言辞激烈:“你为何不阻拦韩大人,万一那些太监趁着他上朝暗中加害有什么不测怎么办?你知道当年皇舅一家人怎么死的吗?就是赴任的路上被杨复恭的手下活活淹死的。”
冯道窒息着说不出话,李昪在嵇攻玉身后道:“师姐,师姐,住手。”他伸出手拉着嵇攻玉的衣袖,嵇攻玉醒悟过来,自己一时情急失态,松开了手,深吸一口气道:“对不住,原是我连累了韩大人,哪有什么资格指责你。”
冯道整整衣冠道:“韩大人说,宦途虽险恶,此心坚如石。他早就什么都不惧怕了。”
嵇攻玉有些怅然若失,她拔脚欲走,李昪又唤道:“师姐,若是你想去等着韩大人,也先换上小厮的衣服。”
冯道深深地看了李昪一眼。
嵇攻玉隐在朱雀大街的一角,焦灼地凝望着过往的人群,双手绞着衣角。她很害怕,永远丰神俊朗,姿态潇洒的韩渥从这个世上消失。倘若长安城没有了韩渥,又有谁能一心一意侍奉王室?
她不怨愤慕庭燎轻易放走了那个神秘男人,他出身吴越,中原之事,明哲保身或许才是良策。她只怨愤自己剑术不精,怨愤自己行事鲁莽。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红的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板上。
韩渥。
嵇攻玉的眼睛亮了起来。
人许风流自负才,偷桃三度到瑶台。
至今衣领胭脂在,曾被谪仙痛咬来。
那是韩偓再年轻几岁时候写的诗句,自诩谪仙却不叫人厌烦,只因他是真真正正的一个风流人物。十岁之时,宴席赋诗,满堂喝彩,他的姨夫李商隐称赞他“雏凤清于老凤声”。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他仕途春风得意,又是一等一的世家公子,柳巷青楼,金闺绣户都传遍了他浪漫旖旎的故事。
如今他已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了,一个人,一匹马,一身齐整的官袍,穿行在人群中,却好像还是长安城一颗未曾蒙尘的明珠。
嵇攻玉压了压斗笠,上前低声道:“小人为大人牵马。”
她伸手抓住缰绳,慢慢地跟着韩偓的马,韩偓一俯首瞧见她掌心的伤口,了然道:“你不必为我担心,也无需害怕。日暮也未必是穷途,更何况敌人在暗处,你若是表现出畏惧,他们便会反扑得更凶猛了。”
嵇攻玉微微叹息:“从前我以为我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如今才惶恐,若是韩大人你不在了,我……也撑不下去了。这座长安城,再没有和大人你可以匹敌的人了。”
“韩偓就是韩偓,只不过遵从本心罢了。”韩偓轻轻拍了嵇攻玉的手背。
两人在阴沉沉的日光中走着,忽然有一个仆从打扮的人冲到马下道:“韩大人留步,我家大人特来相邀大人到别云楼一叙。”
嵇攻玉问道:“你家大人又是哪位大人?”
仆从凑上前小声地说:“崔宰相。”
崔胤。
那仆从接过马绳,继续道:“北司那边的人还在跟无头苍蝇一样到处缉拿杀手,腾不出手来监视群臣。”
嵇攻玉皱眉看向韩偓,韩偓颔首,温和道:“劳烦小哥带路。”
宦官和朝臣的矛盾自南北两司建立便一直存在,双方各结朋党,私交藩镇,互相倾轧,彼此谁都看不上谁。当今朝臣第一人,自然是身兼度支、盐铁、户部三司使,四度拜相人称“崔四人”的崔胤,他背靠汴州军阀几乎人人皆知,故而宦官们记恨他曾借皇帝之手诛杀景务修、宋道弼,排除异己,却始终忌讳朱温,不敢动他分毫。
嵇攻玉的记忆里,崔胤原先不过是靠趋附崔昭纬才官运亨通,崔昭纬心术不正,性情奸颇,同王行瑜狼狈为奸,为今上不喜。今上下诏赐死崔昭纬,崔胤却能顺势攀上汴州,官至宰相,可见此人心思深沉。
别云楼是京都有名的繁华竞奢的绮罗场,连空气都漂浮着馥郁的酒香。
嵇攻玉立于楼下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妙龄女子倚着窗傭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韩偓。她不可谓说不是一个美人,齿如编贝,唇如激丹,面如桃花。
仆从领着二人沿着层层楼梯上到最高一层楼,躬身做了个向前的手势,韩偓和嵇攻玉顺着他的指引来到走廊最深处的房间。
韩偓递了个眼色,示意嵇攻玉在廊下等候,嵇攻玉默不作声地移到窗边。
韩偓独自进屋,随之嵇攻玉听到他清越如琅珰的声音:“崔兄。”
悠悠的风从敞开的轩窗吹来,吹拂起嵇攻玉鬓角的发丝。她的手捏向袖中的锦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从昨夜到现在她的心始终绷着一根弦,险些忘了还有这个东西。
昨夜她附身在那男人身上搜遍全身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便只有这放在胸口上的锦袋,她留了一个心眼将它丢在地上,最后换回来的时候又收到袖中。
摸着倒像是个玉佩或者令牌的东西,如今那人是宦官属下的可能性已经渺茫,刘季述是个做事狠辣的人,断不会还留着韩大人性命,可是他究竟是谁?
或许正如慕庭燎所说,长安城多方势力盘踞,彼此牵制。那么这锦袋里,是否有他身份的线索呢?
她环顾四周,准备偷偷打开锦袋一窥究竟,屋内却不凑巧地传出酒桌翻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