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四月的雨从轻悠悠的南风中潇潇飘落,幽静的深巷氤氲起了朦胧的雾气。
一队身着戎装的人马出现在长兴坊的街口,远远望去就如同一片黑压压的乌云踏雨而至。
“当真是晦气得很,赶紧完事回去交差吧……”
队伍尾端的士兵一边不满的嘟哝着,一边将脸上雨珠抹去,头盔里显露出一张未经风霜的稚嫩面庞。
“别乱说话!”旁边的胖子出声提醒。
小士兵“嗤”了一声,“不过是一些死有余辜的乱臣贼子罢了,早点送他们去见阎王,都算便宜他们了!”
胖子一听也急了,压着嗓子反驳道:“你懂什么?淳王是被陷害的!”
“他自己的党羽都出面作证了,证据凿凿,还有什么可辩的?”小士兵据理力争,寸步也不让。
“狗屁!你拿脑子想想,咱们晋国一共才有几位王爷?淳王已经薨了,那些大人们又不是傻子,何必执守着一个死人?”
“那又怪得了谁?说到底还是淳王素日行事不检,否则怎会尸骨未寒就被参上了一本!”
“……你!”
正当两人争吵不休之际,前面的人转过头狠狠剜了他们一眼,“我说你俩是不是吃饱撑着了,生怕前面那位公公听不见了?”
说话这人年纪要长许多,两人听到后不甘心的撇了撇嘴,却也不敢再作声了。
……
……
半柱香前。
淳王妃的院子里,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小客人。
“你是……裴雪歌?”
说这话的女子约摸三十来岁,她面容枯槁,一袭素缟凌乱非常。若不是长了张惊为天人的脸,恐怕谁也看不出她便是昔日春风意气的淳王妃。
而她面前这位穿着黑色裋褐,披着灰布斗篷的女童,是亡女顺宁郡主的儿时好友裴雪歌。
“母妃,还能再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女童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眼汪汪的说道。
王妃原本恍惚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触动。
她再次将女童打量了两眼,确定自己并没有认错人,“你这孩子,怎么说起胡话了?”
裴家家主是苍陵知府,王爷与其私交甚好,早些年王妃是见过裴家这位四姑娘的。虽然眼前这个“珠圆玉润”的小胖墩与记忆中的裴雪歌相去甚远,但眉眼总是变不了的。
女童想起什么似得,忙解释道:“母妃,我是您的女儿唐无忧啊!裴雪歌已经死了,裴家,父王全都没了……”
见王妃柳眉一凝,丫鬟冬青赶紧责备道:“休要对我们王妃无礼!”
这丫头,好歹出身书香门第,怎么才刚见面便戳人痛处?如今晋国里哪个不知道淳王唐景泰与顺宁郡主唐无忧一齐薨在了苍陵,眼下王妃可正是伤心的时候。
“冬青,你先出去,去外头把门儿看好。”
王妃的反应却让冬青没有料及,她惊讶望着王妃,后者熟视无睹,她只得乖乖出去带上了门。
待屋内只剩两人,女童彻底没有防备的放声大哭起来。
“母妃,母妃一定以为孩儿疯了,可孩儿说的都是真的!那日孩儿死在裴家之后,再一醒来便变成了雪歌的模样……孩儿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母妃,您一定要相信我!”
说到这些事,唐无忧还心有余悸。
“死在裴家?”王妃的眼神渐渐凌厉了起来,“他们不是说你们父女俩因中毒而薨吗?”
王妃接受的如此之快,少女反倒愣了愣,“哪里是因为中毒?我们在裴家遭了一群江湖杀手的埋伏,他们身法招式十分诡谲,我们根本敌不过……”
“裴家呢?”
“无一生还,孩儿醒来的时候,那些杀手已经放火离开了。”
冲天火光,遍野横尸……
那是怎样令人绝望而恐惧的人间地狱,死过一次的唐无忧再记得不过。
一直冷着脸的王妃听到此处,手中的茶杯不受控制的随着颤抖的双肩而晃动起来。她微张着檀口,双目逐渐失去焦距,这一刻仿佛能听到她五脏六腑在悄然破碎的声音。
“哈,哈哈哈……”
她笑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下一刻眼泪却又从眼眶中一下涌出。
“是他,果然是他……”
看着王妃崩溃不已的样子,唐无忧心如刀割。她向前两步抱住王妃的膝,紧紧抓住她的衣裙。
“母妃,究竟是谁要害了父王和孩儿?我们去找皇爷爷说理,皇爷爷不是一向最疼爱孩儿吗,一定会给孩儿做主的!”
“做主?”王妃低头幽幽的看了她一眼,“没人再会替我们做主了。你父王已以谋逆罪被论处,淳王府里的人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谋逆?”唐无忧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父王怎么可能谋逆?!死者为大,他们怎么能平白污人清白?”
王妃冷笑了一声,死人不会说话,自然百口莫辩。
淳王惇信明义,忠孝两全,自己与他共枕了十余载自然是最清楚不过。事实上,凡是清楚淳王为人的都不可能信。
但现下躺在龙床上的那位又哪里还有多少清醒的时候?越是行将就木,越是病痛缠身,便愈发刚愎多疑。
原本淳王死得就蹊跷,这两日睿王的党羽竟然拿出了淳王勾结鲁国谋逆的证据,随后朝廷里那帮老东西竟然众口一词的指控淳王平日里行为不检,与鲁国曾多有来往。
蝇营狗苟,沆瀣一气。任他淳王府是再是冰清玉洁,也无力回天。
想到这里,王妃直起身来毫不犹豫的奔向内室,不多时便抱着一只长方的盒子和一个小包袱走了出来。
“母妃这是要做什么?”唐无忧有不好的预感。
王妃没说话,她将盒子打开,只见一把四尺三寸的墨玉长剑赫然躺在其中。屋内光线虽然晦暗,那玉剑却散发出银青色的光芒,一看便知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珍品。
她将玉剑小心拿出,连着小包袱一起递给了唐无忧。
“这把剑叫别鹤,是我珍藏多年未曾使用过的宝器,原本想等你及笄再赠予你……你拿好,这些银两和这枚玉佩也收好,拿着这些去封川找一个叫桂娘的人,她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母妃?”唐无忧惊声叫着,向后连退几步不肯收下,“要走也是我们一道走!孩儿怎能丢下您和世子苟且偷生?!”
王妃却罔若未闻,抓住唐无忧的手强行把剑和包袱塞给了她,红着眼睛说道:“你已经不姓唐了!既然老天怜惜你叫你再活一次,便好好做你的的裴家人!”
唐无忧拼命摇着头,她怎么能留下自己的母亲,让她独自面对莫须有的罪名,看着她蒙冤而死?
“不,孩儿不走!”唐无忧拉着王妃挣扎的说道,“孩儿可以去向皇爷爷陈情,孩儿要去告诉皇爷爷父王是被陷害的!”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拍在了唐无忧的脸上。
王妃双目赤红,哀痛欲绝的吼道:“活着,至少你得活着!替裴家,也是替我和你父王!!”
唐无忧目瞪口呆看着王妃近乎疯狂的模样,无助的捂着发烫的脸,任由泪水逐渐视线淹没。
她心里也很清楚,谋逆是大忌,帝王一旦起了疑心,宁可错杀一百,也不会放过一个。
“你答应我,这次离去,不许想报仇的事情,此生不得再踏入隆京城半步。快,答应我!”
王妃步步紧逼,生怕女儿再踏入危险之中。
“母妃,我……”
“答应我!”
“答应我!!”
“……”
唐无忧哭得意识模糊,终于无力的点下了头。
王妃如释重负般的将她一把揽入怀中,母女二人终于久违的拥在了一起。
“平安顺遂,长乐无忧。我和你父王为你取名‘无忧’,便是希望你能平安快乐的度过一生。”王妃细声说道。
她轻轻拍着唐无忧的背,就像从前她经常做的那样,“你的日子还长,把一切都放下,日后找个能护你一世安稳的男子,千万要好好活下去。”
还不待唐无忧回答,冬青便慌慌张张的破门而入。
“王妃,宫里的人马已经出了朱雀门了!”
王妃身体一颤,泪眼朦胧间将抱着唐无忧的手登时松开来。
“快,从偏门送裴小姐离开!”
“娘……”
刚要喊出,却见王妃盯着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唐无忧只能哭,她扑通一声跪在了王妃脚下,心也跟着碎落满地,仿佛在汩汩的往外淌血,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母妃到最后一刻还在想着怎么保护她,可她却什么都不能为母妃做……
老天让她重生一回,难道是在惩罚她吗?
哭喊声,惊慌的叫声,唤人的声音,混乱不堪。直到身边的一切画面渐渐淡去,声音越来越细微,她手脚并用的想留下来,却感觉到好几双手将她抬了起来……
一片混乱之中似乎有人敲了她的后颈,黑暗忽然袭来。
——万籁俱寂。
……
……
隆京城在这过去十几年来,一直有段为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佳话。
说的是淳王唐景泰出身低微,却看上了辅国大将军的唯一的千金阮如是。他听说阮如是喜欢梨花,便在整个王府里栽满了梨花,还放下豪言称等梨花开满,这隆京城里最美的人就会嫁给他。
后来枝头簇簇,梨花开得正是最盛的时候,凤冠霞帔踏入淳王府的也正是阮如是。
而如今冬青搀着王妃从屋内现身的时候,赵敬全和他身后的士卒们全都愣住了。
只见王妃穿着一袭红色嫁衣,神情孤高清绝,一点都看不出是刚经历了丧夫丧女之痛的可怜人。
她伫立在梨树下,忽然一阵清风徐来,霎时片片银花随着细雨悠悠下淌,暗香涌动,美得让人不忍轻触。
赵敬全愣了一瞬,但端上来的圣旨让他很快回过神来,“唐阮氏接旨。”
王妃一动不动,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些士卒手中探出的一把把沾满血迹的明刀。
那些,都是曾与她朝夕相处之人的血。
见她迟迟不跪,数个急切的声音在四周响起,呼啦啦一阵声响,几条寒刃已经抹在她脖前。
轰隆隆——
忽然一道强光划过天际,逐渐变得漆黑的天空仿佛要被撕裂开来,豆大的雨点劈了下来。
“你们退后。”
赵敬全蹙着眉制止,王妃坚贞不屈,他不想为难一个将死之人。
明刀刚一挪开,赵敬全在众人的注视下那条黄帛展了开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吾子景泰大逆不道,勾结鲁賊意欲篡位谋权,实乃天地同诛。景泰虽因病猝薨,仍应依律诛九族。朕念唐阮氏乃名将之后,有劳苦之功,特赐鸩酒一壶以留全尸,钦此。”
赵敬全的声音渐渐淹没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却也字字打在王妃的心尖。
她紧紧凝视着赵敬全身后小太监手里端着的那壶鸩酒,不由冷哼了一声。
“好一个篡位谋权,好一个病发猝薨,好一个特赐全尸……这便是晋国的律法,一个泱泱大国的公道。”
王爷走得不明不白,做父皇的不敢查明,还迫不及待的给他安了一个为后世所唾骂不耻的污名,真是可笑至极。
冬青最先反应过来,慌忙跪着说道:“公公息怒,我家王妃一时情急,还请公公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赵敬全不置一词,只是慢条斯理的将圣旨卷了起来。
“奴才知道王妃愤怒,但指控淳王殿下谋逆的不是奴才,奴才区区一届宦臣,听不懂王妃嘴里的贤哲道理。”
王妃闻言身子一滞,旋即自嘲般的笑了笑。
是啊,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一个能还她公道的人了。
大雨持续下着,将士卒盔甲上的血污冲刷得干干净净,反倒满地的猩红显得格外醒目,好像这淳王府才是天底下最肮脏的地方。
她在水洼中,拖着朱色锦衣蹒跚的走向赵敬全,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定在她身上。
“耿耿忠心,不得善终;不仁不义,反得天下。你们睿王仗着嫡出的身份,多年来一直对我家王爷苦苦算计……极情纵欲的人,如何做得了天下的主子。”
她一边说着,人却是在笑,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面对沉默不语的众人,她从赵敬全身边擦身而过,走到那壶鸩酒面前,满目皆是苍凉。
“帝王无心,苍天有眼,你们,还有你们,都是今日这场冤屈之中的见证者。”
轰隆隆——
振聋发聩的雷声中,王妃的声音显得格外平静,“?黄泉路远,我且慢慢等你们!”
她深吸一口气,回头就要拿起那壶鸩酒。
“王妃——”
冬青眼见此情此景心中顿感万般不舍,哭喊着要去拦,却被两把明刀拦住去路。
扑通一声,那袭红色的身影无力倾倒,如同在地上摊开了一朵血红色的花瓣。
王妃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随着身体的剧烈抽搐不断吐出大量的血沫。她爬在浸染着血水的雨坑中,摇摇欲晃的向天空的伸出一只手。
忽而一阵狂风席卷,风里的梨花浴血漫天翻飞。
一片雪白的花瓣坠落在她颤抖的手心,丝丝血迹瞬间将它染得绯红刺眼。
她突然满足的笑了。
三十年大梦一场,终是结束于此。夫君,今生缘,来世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