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二 大安哭诉苦难史,老人亦非方外人(1 / 1)蒙妮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二大安哭诉苦难史,老人亦非方外人

大安的故事让我们从一九八零年说起吧。这一年,大安七岁,弟弟长安五岁。她家就在邻县青山县青龙镇的一个小山村里。她的父亲是村里的大队会计。在那时的农村是比较有权势的人。爷爷是退伍老兵,有抚恤金。母亲是下乡的知青,来自省城大城市,在村小学当老师。她漂亮、能干、有知识,是许多知青追求的对象。在她父亲刘天成的强烈攻势下,屈服投降,就和他结婚生子了。由于城里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就踏踏实实做起农村主妇来。在当时,这是让全村人称慕的家庭:丈夫有权有势,妻子漂亮贤惠,儿女乖巧可爱,经济条件又好,属于上等家庭。两个孩子一直过着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一九八零年腊月初八。这一天,这个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安开始有深刻的记忆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

早晨,一家人正在喝着妈妈煮的腊八粥。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大安认识她,她住在东村,今年春上刚刚死了丈夫。母亲热情地给她让座,请她尝尝红枣粥。大安发现父亲的脸变得煞白,粥在嘴里都忘了咽,大瞪着两眼发愣。这个女人理也不理就自顾坐下了,然后冷冷得开了口:“你们的日子过得真是舒服快活。我们孤儿寡母的日子就难熬了。我也想过舒坦的日子。今天我来就把话挑明了,路由你们自己选。你的丈夫强奸了我,这是证据。”女人从怀里掏出一条床单,指着上面的脏东西说:“这个东西可以拿到医院里去化验,就能证明我已经和你丈夫睡过了。”

“不,是你自愿的。”父亲低声反驳道。

“你怎么证明我是自愿的?即使是我自愿的,你是党员干部,有老婆孩子也不该这么做!”女人胸有成竹地反问。父亲紧抱着头蹲下了。母亲愣在那里,好像还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女人说:“两条路你们自己选:要么你把这个男人让给我,要么我让这个男人去坐牢。我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女人说完就揣起那条床单走了。

那个时代,调戏妇女都要判刑的,何况还有了那种关系。那个女人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母亲傻愣愣的盯着父亲。父亲抱着头蜷缩在那里,半天才说:“是她引诱我的,是她引诱我的,我喝了酒……”

“你打算怎么办?”这几个字是从母亲的牙缝里挤出来的,父亲还是听见了。他沉默良久,说了一句:“我如果坐了牢,这一辈子就全毁了。”然后转身离开了。

两个孩子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到这个很凶的女人给母亲带来了不好的消息。母亲变得像木桩一样,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一个地方看。他们对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也不搭理他们。他们两个也没有多想,吃饱了就到院子里玩去了。院中有一棵柿子树,两个人就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爬上爬下的玩耍、嬉闹。

时近中午,天上飘起了雪花。两个孩子饿了,就到屋里去找他们的母亲。他们的母亲什么也没做,对着窗户傻愣愣的坐着。两个孩子进来就喊:“妈妈,你在干什么?饭好了吗?我们饿了。”

母亲这才回转头,含着泪抚摸着孩子的头,又紧紧地把他们抱在怀里。她把两个孩子的小手握在一起,说:“大安,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照顾好弟弟;长安,你要听姐姐的话。你们要好好读书,将来到大城市去过好日子,记住了吗?”

“记住了。”两个孩子齐声回答,还不住地点头。

“妈妈不舒服,没有做饭,你们到爷爷那里看看有没有好吃的,妈妈休息一下。”

“好的!”两个孩子齐声回答。爷爷那里经常给他们留着好吃的东西呢!几颗糖果啦,几块点心啦。他们就丢下母亲,转身朝爷爷家奔去。

爷爷住在生产队的场院屋里。农忙的时候给生产队看场,冬天也不搬回家住,嫌麻烦。他很享受自己一个人生活,逍遥自在。

两个孩子出门往南,踏着河上的石块过了河。河里的水已经变成了白色的冰,水落石出。两个孩子不愿走河上的桥,觉得一蹦一跳地走冰上的石块更有意思。在学校的门口碰到了妈妈的同事赵小青老师。他们很有礼貌得向她打招呼。小青老师问他们:“你妈妈呢?”

“妈妈说她不舒服,让我们到爷爷家吃饭呢!”

“是这样啊。那你们快去吧,我收拾好东西就去看她。老师要回城里去过年,回来时给你们带糖吃。”

两个孩子高兴地答应着,还惦记着爷爷的好吃的,就飞快地跑开了。爷爷做了猪大肠炖豆腐,香气扑鼻,烫好了酒,正要开吃呢!两个孩子进门就嚷饿。爷爷乐呵呵给他们拿碗筷。他们就毫不客气得大嚼起来。爷爷抿口酒,笑着提醒他们小心烫。吃完了,他们就在场院里追着雪花飞跑,笑声不时在飞扬的雪花中荡漾开来。

天都黑了,妈妈还没有来接他们。在爷爷家吃了晚饭,爷爷送他们回家。

回家后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们玩累了,妈妈给他们洗漱完毕后,他们就上床睡下了。夜里,被尿憋醒的大安看到妈妈对着窗户落泪,唱着一首很凄凉的歌。她唱得很动情,大安醒来她都没发现。父亲不在。大安只好喊妈妈。妈妈这才回过神来,抱她下地去撒尿。大安还迷迷糊糊对娘说:“妈妈,你怎么不睡觉?妈妈,你别唱那首歌了,我听着只想哭。”妈妈流着泪答应了。大安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姐弟俩醒来时,妈妈不在身边。他们以为妈妈干活去了。这是经常的事,没有什么稀奇。大安穿好衣服,又帮弟弟穿好,下床去找妈妈。掀开门帘,就看到妈妈直挺挺悬挂在房梁上。姐弟俩上前摇晃着妈妈的脚喊叫起来。

院子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进进出出的。纷纷扬扬的雪花遮挡了视线,看不清谁是谁。妈妈被放在了搬到门口的床上,躺着,一动不动。姐弟俩就上前拉住妈妈的手,喊她。无论他们怎么喊,妈妈也不说话;怎么拉,妈妈也不动。两个孩子吓坏了,拼命的呼喊。小青老师搂着他们两个哭得泣不成声。隔壁的三娘过来,把两个孩子带回了自己的家,让儿子四壮看着他们俩,就又走了。

后来发生的事在两个孩子的记忆里是模糊的。大安只是清醒地记得:那一天,她和弟弟的棉袄上缝上了白色的“孝”字,自己的辫子上系上了白色的布条。她的妈妈被人抬走了,回来时不知怎么被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小盒子又放进了一个大木箱里,盖上了盖子,还用钉子封上了。几个人抬着大木箱走。小青老师和三娘领着两个孩子在后面跟着,来到山上的松林里。这里有很多的坟头,平时孩子们是不敢来这里的。大安眼看到装着母亲的大木箱被放进一个大坑里,被埋进了土里,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坟堆。

大安知道,妈妈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长安总是缠着姐姐问:“妈妈呢?怎么还不回来?”大安不吭声,眼泪不住地流,没有人的时候就盯着那房梁发呆。

不知是谁请了神婆在屋里跳大神。那样稀奇的场面吸引了很多围观的人。长安咧开嘴笑了。可当看到姐姐在流眼泪时,也就不笑了。

长安时不时地问姐姐:“妈妈呢?妈妈还会回来吗?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每当弟弟问个不休的时候,大安都会含着眼泪抬头望着天空不回答。长安也就不问了,小手时刻紧紧地抓着姐姐的手或者衣角,不离开她半步。不一会儿,他会又问:“姐姐,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妈妈了。”

正月刚刚过去,父亲就去了那个女人的家。村里的人才明白阿莲老师为什么无缘无故上吊自杀。爷爷住了进来。那个女人说她不养别人的孩子。

爷爷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当过兵,打过仗,是个老战士。由于结婚晚,只有父亲这么一个孩子。队里照顾他,让他给生产队里看场院,住在场院的屋子里。现在搬回来照顾两个孩子。爷爷受过伤,怕冷,祖孙三人就都挤在了火炕上。奶奶在大安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就去世了。陪伴他们的还有一条叫阿黄的狗。

隔壁的三娘是个热心人,经常过来照顾他们的生活。三娘四十多岁了,有四个儿子,没有女儿。平时就待大安像亲闺女,现在更心疼她了,连和大安差不多大的最小的儿子四壮也靠边站。她是十里八乡唯一的接生婆。二十几岁以下的孩子几乎都是她用双手迎接到这个世上的。所以很受大家的尊重。三爷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平时很少说话,只知道干活,几乎从不闲着。他什么事都听三娘的。三娘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小青老师虽然住在学校,只要有时间就来照顾他们,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两个孩子像对母亲一样依恋她。

大安无忧无虑的年生活结束了。爷爷年纪大,弯腰驼背。原来还很结实,自从家里出了变故之后,他的身体就垮了。经常咳嗽,经常感冒。自从母亲去世后,长安一刻也离不开姐姐。大安自己还是个孩子,需要有人照顾。可她却担负起照顾一老一少的责任,这已经够她忙的了。可不知为什么,爷爷还央求三娘教她推碾、炒菜、做饭、摊煎饼等各种家务活,指点她各种农活。可真是够难为她的。特别是摊煎饼。大安个子太小,只能站着赶糊子,身子几乎趴着才能赶到鏊子的那一边。一次,也许是太累的缘故吧,她一下子趴到了鏊子上。好在衣服比较厚,没有烫着肚子。可手结结实实的按在了滚烫的鏊子上,小手上起满了水泡,又红又肿。大安没有哭,直愣愣的瞅着自己的手不知如何是好。三娘心疼得泪流满面,帮她找大夫、涂药、包扎。大安还安慰她:“三娘,没事的,我不疼。”结果三娘哭得更厉害了。从此,小小的大安承担起了一个家庭主妇的重担。她的父亲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偶尔的相遇也如同陌生人一般。

暑假以后,大安到了上学的年龄。爷爷不想让她上学。可大安坚持要上。她永远记得母亲临死前的话。看到她这样坚决,爷爷也就不坚持了。可是家里的活要做,还要带着长安。大安答应了。就这样大安和长安就成了一年级的小学生。

大安所在的大队由三个自然村组成,叫青龙庄。青龙山南麓有两个村,由一道岭隔开,分别叫东村、西村。山下一条河,河南岸约一里的路程是南村。这个村地势平坦,周围都是肥沃的耕地。大安住西村,小学校在南村,她父亲的新家在东村。东村西村的人要去南村或公社必须经过唯一的一座桥。大安家的宅院就在桥北头,东村的人过桥都要经过大安的门前。

大安除了上学,要洗衣做饭,要喂母亲生前买的两只长毛兔和几只鸡,最麻烦的是拾柴火。生火做饭天天要烧柴。那时候没有人烧得起煤炭。大安每天上学都带着一个竹筐。上学路上拔草、拾柴火,从不空手。可家里原来的那个柴草垛依然在一点一点儿地变小。玩耍是连在梦里也不能够的,梦里的她也是忙碌的。好在有小青老师帮忙,否则大安真不知道能不能支撑下去。

队里分了粮食,三娘会让儿子们帮大安运回家,教大安如何翻晒、储存它们。爷爷的病总不见好,老是咳嗽,什么活也干不了。家里家外全是大安一个人的,可她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小小的手上已经结满了老茧。

柿子熟了。以前妈妈都是把柿子做成柿饼,年集的时候可以卖个好价钱。因为腊月二十三的时候家家都要用柿饼给灶王爷上供。在三娘的帮助下,大安把柿子削去皮,放在院墙上晒。院墙很矮的,有空的时候就捏捏,晒干了就成了柿饼。晒柿饼是有风险的,必须是连续的晴天才行,否则就会霉烂掉。老天真开眼,大安的柿饼晒得很好。大安一个都没舍得吃,只等着赶年集了。

队里分了地瓜,大壮哥和二壮哥把大安家分的地瓜运到她家院子里,就忙去了。地瓜不容易储存,要用地瓜刀切成片,晒干变成地瓜干才能储藏的久。把地瓜干磨成面,和成糊,才能摊煎饼。

大安放学后就用地瓜刀切地瓜片。三娘教给她切的要领后,就去队里干活了。这正是秋收农忙季节,大人们都很忙很累。大安第一次干,很害怕。用手把地瓜按在地瓜刀上,用力下推,明晃晃的刀就在手下。用力小了,切不成片;用力大了,一不小心就把手按在刀片上,手掌就有危险了。大安小心翼翼的干,竟然切了一小堆没有什么事。小小的成功让大安有些大意了,加快了速度。一不留神,手按在了刀片上,手掌掀起了一块皮肉,鲜血直流。姐弟俩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在家看家的四壮,他拉着大安向卫生所,长安在后面边哭边追。卫生所在南村。大安的血流了一路。

包扎的时候,大安疼得直叫。长安更吓坏了,拽着姐姐的衣服哭:“姐姐,你别死啊!姐姐,你别死啊!……”哭得几个看病的老人止不住流下泪来。

四壮飞也似的跑到正在分地瓜的地里,找到了三娘,气喘吁吁的说:“娘,娘,大安切地瓜把手切去了一块肉,你快去看看吧!”所有的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正在地瓜堆旁记帐的大安的父亲——刘天成。刘天成“噌”的一下站起来,就被那个女人喝住了:“你干什么去?和你什么相干!”又朝周围的人吼:“看什么看,他和那两个兔崽子没有任何关系了!”刘天成又慢慢的蹲下去了。赵队长气得直瞪眼,冲着三娘叫:“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看看!”三娘领着四壮朝卫生所跑去。

大安已经包扎好了,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小脸黄黄的,有气无力地躺着。长安还在抽泣。医生问赶来的三娘:“刘天成呢?”

“死了!”三娘回答,一把把大安搂在怀里,“乖乖,都怪三娘不好,还教你干这个活,你怎么能干得了呢!都怪三娘老糊涂了。”

“没事了,三娘,不疼了。”大安安慰她

“娘,大安流了好多血,太吓人了!”四壮说。恐惧还挂在脸上。

“没事,吃点好的补一补就好了。”三娘回答,她把大安背在背上,嘱咐两个男孩子把路上血迹用土掩埋。劳累的大安还没有到家就在三娘的背上睡着了。

大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长安握着她的手坐在炕边,看见她醒了,又是哭又是笑的:“姐姐,你醒了!你真的没有死!姐姐,我还以为你也死了呢!三娘,姐姐醒了,姐姐真的没有死!”三娘端着碗,从外面进来,坐在炕边,抚摸着大安的头,对长安说:“我说没事的,你不信,现在信了吧?”长安擦着眼泪,点着头。三娘说:“大安,快把三娘给你煮的荷包蛋吃了,吃了你的伤口好得快。长安,你要吃吗?”

“我不吃。都给姐姐吃,都给姐姐吃。”长安说着跑出去和四壮玩。

“真懂事。来,大安,快吃吧,要不就凉了。”三娘一边喂大安吃鸡蛋,一边说,“大安,那些地瓜我会让你的哥哥们帮你切好。你明天放了学把它们摆好,等晒干了把它们收回来就行。以后你只要好好上学,看好弟弟就行了。其他的你干不了的活我会帮你的。你的哥哥们也会帮你的。你不用发愁。”

爷爷在一旁,骂一阵,咳嗽一阵:“畜牲!真是畜牲!畜牲也不如啊,虎毒还不食子呢!……”

三娘叹口气,说:“叔,您老就别上火了!您气坏了身子谁心疼?您养好身子,就是疼这没爹没娘的孩子了!阿莲也真是,怎么就舍得撇下这两个孩子呢!”阿莲就是大安的母亲。

还好小青老师不在,否则她又要哭一场。小青老师的父母平反了,回到了省城,身体不好。小青老师请假回去照顾了。

当地瓜干收进屋里,小麦播种上以后,农忙就算结束了,大人们闲了很多。大安却更忙了。冬天就要到了,她必须积攒足够的过冬烧的柴火,一家人才不会挨冻。她每天放学后都要上山拾柴火,有时还去两次。她太小了,每次背回来一小捆,往往是第二天就烧光了,实在积攒不住。

这几天,大队里伐树。树干卖钱归大队所有,树枝最后大家分。这天下午放工的时候,赵大队长让干活的人都捆了一捆树枝。大家暗自高兴,可队长却说:“刘叔上过战场,杀过敌,流过血,是国家的功臣。阿莲老师教过我们的孩子,她的孩子我们不能不管。大家把手中的这捆柴送到阿莲家去,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意。以后余下的柴我们大家再分。”几个人有点不服,可看到很多人二话不说就背着树枝走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大安惊奇地望着这些人把柴放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就走了。院子里一会儿就形成了一个大柴垛,而且都是树枝,这比野草树叶耐烧多了。

赵队长抱抱长安,又摸摸大安的头,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找赵大爷,大爷一定会帮你的。好好读书,啊!”

大安使劲点点头,长安也表态说:“我也会好好上学的。”

“嗯,长安也是好孩子,好好学习,要听姐姐的话。”他拍拍两个孩子的脑袋含着泪走了。

寒假到了,大安考了双百,长安也考了九十多分。他们的老师——小青老师高兴得都哭了。小青老师和妈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非常要好的朋友。不知为什么她还没有结婚,对两个孩子非常照顾。她的收入大多补贴了两个孩子。刚入冬就用自己的钱买了新布新棉花,给两个孩子做好了过冬的棉衣、棉鞋。放寒假了,她要回城里和家人团聚,才把他们两个完全托付给三娘。

一进入腊月,大家就开始忙年了,要准备好年前年后的吃食,大家才能轻松愉快的过好春节。大安在三娘的帮助下,摊了一大摞煎饼,足够一家人吃一个正月的。

又把攒了一年的兔毛拿到供销社卖了,竟然卖了七块两毛钱。大安用这钱给爷爷买了治咳嗽的药和一瓶酒,钱就剩的不多了。当大安把东西给爷爷时,爷爷老泪纵横:“我有愧啊!我们刘家对不起你们娘仨,你还这么照顾我,我的老脸往哪儿搁啊!”

“爷爷,你别哭,吃了药就不咳嗽了。就是要少喝酒,一次只喝一小口儿,医生说喝多了不好。”

“爷爷拖累你们了,孩子,爷爷心里过不去啊!”

“爷爷,我们是你的孙子,应该孝敬你的。等我和长安长大了,挣了钱,会好好孝顺你,你放心。”

“您就好好活着享孙子们的福吧,别胡思乱想了,摊上了就受吧。”三娘在一旁帮腔。大安不知道,爷爷今年的养老金被父亲的新女人扣下了,一分钱也没有领到。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集,三娘带着大安到集上卖柿饼。大安还在家里留了十几个,还有一百个。五分钱两个,很快就卖完了。大安小小的钱袋里装满了钱。三娘高兴得问:“大安,这两块多钱你打算怎么花?”

长安赶紧说:“买炮仗,买小花狗(泥捏的),买哨子……”

大安没有理他,问:“三娘,你说该买点什么?”

三娘说:“让我说呢,你也忙了一年了,买点肉包顿饺子吃吧,小年夜和除夕都吃肉馅饺子。”

“好吧,那就买两斤肉,吃两回肉饺子。”

“再买点烧纸香火,买几个山楂去给你娘上坟吧,你妈最喜欢吃山楂了。”

“嗯。”

“其他的你就看着买吧。”

“姐姐,姐姐……”长安扯着姐姐的衣服不撒手,一个劲地嚷。

“长安,我们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上学用的笔和本、炒菜用的盐、洗衣服用的碱面。我们不能乱花钱。”

“我只要小泥狗还不行吗?我要那个小泥狗!”

小泥狗是那个年代春节时卖得最流行的玩具之一。用泥巴制成小狗的形状,涂成彩色,腰身的部分用牛皮纸连接,内部空壳,装有竹哨。一手握头,一手握尾,往中间一碰,就会发出狗的叫声。五分钱一个。只要不是穷得揭不开锅,家长一般都会给孩子买一个。长安已经盼望很久了。可大安算来算去,钱还是不富裕。就在这时,眼尖的长安看到他的父亲和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的孩子——李大刚,正在泥狗的摊位上挑选。长安松开拉着大安的手,撒腿就朝他们跑去。边跑边喊:“爹,给我买一个,爹,也给我买一个!”刚刚跑到跟前,就被那个女人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滚,哪儿来的野孩子,见到谁都叫爹!有娘生没娘养的,滚一边去!”然后拉着孩子,拽着男人转身离开了。李大刚还冲着长安做鬼脸羞他。

长安坐在地上大哭。大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走过来,拉起弟弟,给他拍打身上的尘土。长安哭着说:“姐姐,爹不要我们了,爹真的不要我们了,他去给李大刚当爹了!”

“他不是我们的爹,你认错人了。我们的爹已经死了!”

“爹没有死,姐姐,爹没有死……”长安还想争辩。

“别说了,姐姐给你买小泥狗。”大安掏出钱递给卖狗的人。

卖狗的汉子递给长安一个泥狗,又递给大安二分钱,说:“过年了,买两块糖吃吧。”

“谢谢大叔。”

长安接过泥狗,高兴得跳起来,转着圈地喊:“我有狗喽,我有狗喽!”脸上的泪珠还闪着光。

赶完集,吃完午饭,大安用手帕包了六个柿饼来到三娘家。三娘正在收拾桌子。大安打开手帕,对三娘说:“三娘,过年了,我也没有什么可孝敬您的。这是几个柿饼,您就尝尝吧。”

三娘一下子慌了神,连连摆手说:“你这个孩子,你说我们娘俩还谁跟谁啊,用不着这一套,拿回去你和长安吃吧。”

“您就收下吧,您帮了我们那么多,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您要不收我会很难过的。”

“你说,你说……好,我收下……”三娘都激动得语无伦次了。

一听有柿饼,几个儿子都围了过来。三娘一看就来了气,冲他们嚷:“你们这群白眼狼,我算白养你们了。一听有好吃的都过来了,叫你们干活的话就都装听不见。谁也不如大安懂事,孝顺我!”

几个儿子笑着不吱声,也不离开,眼睛盯着那几个柿饼。

“好了,等供了灶王爷你们再吃,人人有份。”三娘说完,他们才跑开了。

大安又包了六个柿饼给赵大爷送去表示谢意。赵大婶再三推辞都拗不过大安,只好收下了。大安还给小青老师留了几个。

第二天吃过早饭,三娘过来领着大安、长安去给他们的妈妈上坟。阿莲的坟在半山腰的松林里。这里是村里的公墓林,村里的人死了都埋在这里。

三娘指导大安摆上供品:一碟山楂、一碟柿饼、一碗水饺。让长安把一张黄色的纸压在坟头上。她点燃了三支香,插在坟前的一个土罐里,嘴里念念有词:“阿莲,我领两个孩子给你送钱来了,你也好好过个年。你享福去了,你可知道两个孩子有多苦吗?他们的父亲不要他们了,他们自己在讨生活呢!你可要好好保佑他们,让他们平安长大吧!”然后点燃了烧纸,等烧纸变成了灰,她说:“大安、长安,来,给你妈妈磕头,和你妈妈说说话吧,她在天之灵听着呢!”

“妈妈能听到吗?”长安不相信得问。

“能。”三娘肯定的回答。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爹不要我们了,他给李大刚当爹去了。妈妈,你快回来吧,长安想妈妈了,长安好想你呀!”长安哭喊着爬向坟堆,想把妈妈从坟堆里扒出来。三娘流着泪把他抱住搂在怀里。

大安跪在坟前,一句话也不说,眼泪小溪般流淌。三娘心焦的说:“大安啊,你这样会让你妈妈的魂魄不安的。”又冲着坟堆说:“阿莲,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两个孩子的,你好好安息吧。”

“妈妈!”大安终于开了口,“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弟弟和爷爷的,我会好好读书,你放心,别挂念我们。你自己要好好保重。”这就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对死去的母亲说的话。

回家的路上,三娘对大安说:“大安,三娘求你一件事。”

“您说就是了,只要我能做到就行。”

“你四壮哥学习成绩不好,可三娘也希望家里出一个文化人。三娘想让他退级,和你一个班。一来你多教教他,二来,有他在,李大刚就不敢再欺负你们了,你说好不好?”

“好啊好啊……”长安先嚷嚷起来。

“好,以后你们只管好好读书,其他的事有三娘呢!”三娘一昂头,一拍胸脯。两个孩子都笑了。

那时冬天里可吃的菜除了白菜就是萝卜或腌咸菜,油水很少,肉更是难得吃到,虽然肉只有五毛钱一斤。我们可爱的大安、长安在闲暇时,只要河水没有完全结冰,就拎着一个小水桶,拿着笊篱到小河沟里去捞虾。那时候的田野里到处都是小河沟,沟里长满水草。水草是小鱼小虾的家。伸笊篱一捞,数不清的小虾活蹦乱跳,小半晌就能捞大半桶。从初冬到初春,是捞虾的好时候。河里水少,又冷,虾比较老实。把这些小虾用开水一烫,就变成了红虾。放上点儿盐,用花生油一炒,真是无上的美味。那时花生油很少,一年只分那么一点儿,不舍得用,就用锅干炒一下,或水中煮一煮,撒上点儿盐,卷在煎饼里,那也是让人大开胃口的。阿莲在的时候,领着他们做过,说是给孩子补充钙质。乡下人还没有多少在意这些。在冰天雪地里,凛冽寒风中,没有几个孩子会去干这些事。寒假里,只要有时间,大安、长安每天都去捞一次。他们一前一后,一个拿着桶装,一个拿着笊篱捞。时不时地互相给冻得又红又肿、裂着血口子的小手哈一哈热气,拍一拍对方冻得发紫的脸蛋。然后互相搀扶着跺一跺麻木的双脚,在茫茫的雪野中留下两个移动的小黑点。一时吃不了的小虾,大安就用水煮了,晒成干虾,一个冬天竟然攒下了不少。大安想留着到春天没有什么菜可吃的时候就可以卷煎饼吃了。一个不到九岁的孩子学会了勤俭持家,算计着过日子。

爷爷在秋凉的时候,就下不了床了。天天躺在床上,一日三餐都由大安伺候。每次接过孙女递过来的饭菜,老人都要流一次泪,愧疚的自责一番。

年三十这一天,又下起了雪。三娘早早的帮大安剁好肉,拌好馅儿,和好面,让他们两个自己包饺子,然后再回家忙活自己的。大安在小年的时候就学会包饺子了。两个孩子在包饺子,时不时地和爷爷说笑几句。可老人一直探头望着门口,盼望着一个人的到来。老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咳嗽好像一直没有停。

饺子包好了,爷爷喊过大安,让她去把赵队长和三娘叫来。大安不知道什么事,就顺从的跑进了雪里。长安也紧跟其后,拦也拦不住。自从母亲去世后,长安一刻也不离开姐姐,姐姐上厕所,他都在门口守着。

两人都来了,爷爷对两个孩子说:“你们去门口堆个大雪人看家,我和你大爷和三娘说点事。”

两个孩子听话地离开了,四壮也来了,三个人就在门口堆起雪人来。

爷爷挣扎着非要下床。两个人只好扶他下床。脚刚一落地,爷爷就跪在了两人面前。吓得两人也赶紧跪了下来:“叔,您老人家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您就发话,您这样我们怎么承受的起!”

两人强行把老人扶上炕,盖好被子。老人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他喘息了一阵,断断续续地说:“我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亏心的事,没想到却养了这样一个儿子。我死了也没脸见先人,没脸见阿莲,所以我不想死啊!可老天爷饶不了我!我觉得我的大限快要到了,我最不放心的是这两个孩子。那个畜牲是指望不上了,我想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你们,以后多帮帮他们,别不管他们。”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爷爷哆哆嗦嗦从枕头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赵队长:“这是我攒了一辈子的抚恤金,你点点,放在你那里,供两个孩子上学,用钱的时候就拿出来。两个孩子还小,放在你那里我放心。他三娘,两个孩子的生活你就多操心,用钱或有什么大事的时候,你们两个就商量着来。就把两个孩子当成你们自己的孩子吧,我和他们的娘会记住你们的大恩大德的。”爷爷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三娘都哭了,说:“叔,您看您说什么呢!这还用您嘱咐吗?我们都会尽力的。你老人家就好好养病吧。”

“是啊,还用您说吗?这俩孩子多让人心疼啊!”赵队长也说。

爷爷喘息了好一阵,又说:“我死后,不要办什么丧事,也不买棺材。拉到火化厂烧了埋掉就行了。只给两个孩子戴戴孝,避避邪,冲冲晦气。你们操操心,我不用那个畜牲,我没有那样的儿子。”

“您老人家别这么说,大安给您买的药您还没有吃完呢,吃完了病就好了。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大过年的。”三娘的眼泪就没有停过。

“我活着,是这么小的两个孩子的累赘;死了,我没脸去见他们的母亲。我活不得,死不得啊!”爷爷老泪纵横,又猛烈的咳嗽起来,口吐鲜血,大汗淋漓。

赵队长忙着给他捶背,三娘赶紧去倒水,手忙脚乱的。爷爷累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说:“拜托两位了,我累了,得歇歇了。你们忙您们的去吧。”

三娘和赵队长数了一下钱,共一百七十八元。三娘说:“就放在你那里或存起来,放在这里也不安全。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是不是给刘天成合适些?”

“先不要给,看情况再说吧。如果他拿了钱又不养孩子,那这两个孩子岂不是抓瞎了。”

“也对,看情况再说吧。”

赵队长叹了口气,把钱装进了兜里,回头看老人,老人已经睡着了。

临走时三娘嘱咐大安要照顾好爷爷。大安答应着,还沉浸在堆雪人的快乐中。雪人已经和四壮一样高了,雪花还在飘,远处不断传来鞭炮声。

下午,大安煮好了水饺。长安狼吞虎咽,吃得满头是汗。大安要先喂给爷爷。爷爷很高兴的样子,没有流眼泪,可只吃了两个就吃不下了。

除夕夜,雪整整下了一夜。

年初一,大安早早就起床了,她要早起来点火烧炕,烧水,爷爷每天早晨都要先喝杯水吃药的。

水开了,大安双手抓壶,费力地把开水倒进暖水瓶里,又给爷爷倒上一碗。在炉子上坐上锅,舀上水,放上箅子。把昨天剩的水饺和几个窝头馏一下,一会儿大家吃早饭。吃了早饭还要穿上新衣服给村里的人拜年呢!

大安端起水来到爷爷身边,喊:“爷爷,喝水吃药了。”爷爷没有应声。大安放下碗来推爷爷,才发现爷爷身体僵硬冰冷,张着嘴,大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样子很吓人。大安吓坏了,飞跑着去找三娘,一出门就跌倒在雪地里,爬起来又跑。

三娘过来一看,就赶紧去找赵队长了。两个孩子不知所措,一边一个拉着爷爷的手哭喊。

赵队长来了,村里的干部们都来了。他们嘀嘀咕咕的商讨着什么。一会儿,村支书、赵队长和其他几个干部踩着厚厚的雪朝东村走去。

他们没有进门,站在那个女人家的大门外喊:“刘天成,刘天成……”

刘天成出来了,那个女人紧跟着也出来了。

“天成,你爹去世了,你得抓紧回去办丧事。”

“丧事?老头子把攒的钱拿出来就给他办丧事,拿不出来就拉倒。他把钱留给谁就让谁给他送终。”那个女人跳着脚地嚷。大伙没有理那个女人,只是看着刘天成。刘天成起身就走,女人又发话了:“今天你不听我的,敢出这个家门就别回来,直接去坐牢吧!我说得出就做得到,不信走着瞧!”

刘天成犹豫了,又抱着头蹲下了。赵队长上前朝着他的屁股踢了两脚,他也没有动地方。村支书制止了他,领着几个人回去了。村委班子商量了一下,决定就按老人的遗愿办。用村里的钱给孩子扯了两身孝衣穿上,把老人送到火化厂火化,然后埋在了公墓林里。

三娘和四壮住进了大安家。两个男孩子睡炕,大安和三娘睡西里间的床。寒假结束后,小青老师回来了。她接替三娘和大安住在了一起。她回城时三娘再来住。这样一直到一九八三年暑假。

过了年,刘天成的大队会计的职务被撤掉了,成了普通的社员。刘天成没有说什么,那个女人在大队部里哭闹了一场,没有一个人理她,好像她不存在一样,连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一九八三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这一年,村里的生产队解散了。麦收一结束,村里就把土地分给了个人,生产队里的农具、牲口什么的也分给个人,实行了家庭生产责任制。大队对两个孩子很照顾,把离家近的地分给他们。岭地和水浇地都很近,耕作起来比较方便。别人家分地都是抓阄,大安家的地是直接划给她的。

再就是暑假后,小青老师回城里去了。村里的小学只剩下两个民办老师,一人教两个年级,五年级的学生就到别的村里去上。大安的学习成绩好,老师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就充当一年级的小老师,还教得有声有色,孩子们都很喜欢上她的课呢!

家务大安全部承担了,种地的事都是大家伙帮忙,大安在大人的指导下也要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日子很苦很累,可也顺顺当当到了一九八八年。

十四五岁的大安已经变成大姑娘了,家里地里的活都拿得起放得下,里里外外的行家里手了。长安也大了,能帮姐姐不少忙呢!

这一年,姐弟俩初中毕业了。大安考上了中专师范,长安和四壮考上了高中。这个消息轰动了三个村庄。人人都在称道这两个没爹没娘的孩子。高兴之后,难题也出来了:谁来供这两个孩子上学呢?

爷爷留下的那点儿钱其实早就花光了,是赵大爷一直在资助他们。现在赵大爷的儿女们也大了,怎么能老是麻烦他?三娘家也不宽裕,大儿子二儿子盖房子娶媳妇,现在已经欠下不少债了,供四壮一个人上学都有些勉为其难,也不能再麻烦他们。

上学要交学费,要吃饭,两方面都是难题。那时候虽然吃饭不成问题,可钱对农家人来说还是比较紧缺的,如果借钱的话,好像没有人能借给他们这么多钱。没有钱,什么学也上不成。那时可没有现在的优惠政策,自己没有钱也可以把学上完,工作了挣了钱再还。

刘天成那里没有一丝丝儿的消息。小村兴奋了一下,立刻就安静了。来看两个孩子的人也没有了,小小院落又冷清了下来。现在别说两个人的学费,连一个人的也没有着落,家里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什么钱。

大安把两份通知书放在妈妈的坟前,在那里跪了很久很久。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那么静静的跪着。最终做出决定:自己放弃上学的机会,在家劳动挣钱,好好供长安上学。决心已定,大安起身拍拍腿上的尘土,她现在必须要筹措到长安上学的八十多块钱的学费。卖了兔毛,卖了一些粮食,手里有了三十几块钱。借又没处借。小青老师平常就常接济他们,向她借实在是开不了口。大安盯着青青的柿子发呆:如果柿子熟了,还可以卖几个钱。现在她该怎办?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总不能姐弟两人双双辍学吧?四壮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的哥嫂们反对他去上学,一分钱不出不说,还要三娘做到四壮上学花多少钱,就要也给他们多少钱,为此,一家人吵得不可开交。三个孩子为了学费到处去揽工,可没有人雇用他们。

眼见着学是上不成了,就在开学的前几天,小青老师托人捎来了一百块钱,总算解了燃眉之急。

九月一号,长安和四壮走进县一中,成了高中生。小小的长安在学校住了两夜就跑回来了,抱着柿子树就是不肯再去上学,一定要在家里陪姐姐,帮姐姐干活。众人怎么劝也没有用。没办法,大安把弟弟领到妈妈的坟前,让他对妈妈说。长安扑到妈妈的坟上大哭起来,他不诉苦,不哀求,只是喊着“妈妈”一个劲地哭。

第二天,长安老老实实回去上学了。大安偷偷地跟在后面一直到学校,并找来四壮,嘱咐他帮忙照看长安。

长安离不开姐姐,他还不满十四岁。其实大安也离不开弟弟,这些年来,他一直像影子一样跟随在自己身边,虽说不顶什么事,可也是个伴儿。大安的家离县城有三十多里路,走山野小路的话也有十几里。大安经常做些好吃的给弟弟送去,帮他洗洗衣服说说话。没有自行车,只能走着去。长安每隔两个星期回家一次。

长安住校后,三娘陪大安住。夜里唠哩唠叨得向大安传授接生的经验,希望大安能继承自己的手艺。以前这是一门很吃香的行业,村里的孩子出生都靠接生婆。现在不同了,很少有人在家里生孩子,都到卫生院去。这个行业已经很不景气了。。

在赵大爷的努力下,大安成了村小学的一名代课老师。虽然每月只有三十块钱,可长安的学习费用有了保障。那时候上学饭食都是从家带的,不在食堂吃饭。主要吃煎饼和咸菜。除了交学费,零花钱几乎是没有的。生活很苦很累,但依然继续,况且现在有了目标,心里的苦闷自然减少了许多。

一九九一年,不到十七岁的长安考上了师范大学中文系,而且还是本科。那时师范生是有生活补助的。四壮从学校里招兵入伍,当了兵。整个乡村又轰动了。人们都在谈论着这对苦命的姐弟,教育自己不争气的孩子。自然也会扯上他们的父亲,揣测着这个男人的一切。风言风语铺天盖地。

高兴归高兴,可要到遥远的大城市去上学,钱是个大问题。吃喝不算,光学费一次就要一千多。

这三年,大安拼了命的干也没攒住几个钱,现在到哪里找这么多钱呢?

长安安慰姐姐:“姐姐,你别发愁,如果能交上学费,我就在学校打工挣钱养活自己。如果交不上,这学咱就不上了,我挣钱养家也是一样的。我不会怪谁的。”

大安哭了,说:“长安,我们苦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你有学上,走出去,有更好的发展前途吗?你不能去上学,我们这些年的辛苦不白费了吗?姐姐拼了命也要让你去上学!”

大安卖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连自己长长的的辫子也卖掉了,也就凑了二三百块钱。

长安在工地上干起了小工,这两月的时间也能挣几百块,可还是不够。

东村的那个女人托人捎信来,说只要大安嫁给他们的儿子李大刚,她家就供长安上大学,大家就成了一家人。

长安一听,火冒三丈,差点儿把来捎信的女人打出去,他大声嚷:“你回去告诉那个毒妇,我就是不上学了,也不会让我姐嫁给那个混蛋!”

大安这几年虽然辛劳,可也出落成了十里八乡数得着的漂亮姑娘:细高挑的个头,水灵灵的大眼睛,比起当年的母亲还要俊俏。生长在农村的女孩,风吹日晒的,皮肤都比较粗糙,颜色较深。大安的皮肤很特别,白白嫩嫩的,一点儿都不像农村人。来提亲的人数也数不清。大安都回绝了。她现在还没有想这个问题,只一门心思的干活挣钱,供弟弟上学。

可有一个人不善罢甘休,这个人就李大刚。李大刚小学毕业后一直不务正业,整天东游西逛,是出了名的二流子。他看上了大安,经常尾随大安,图谋不轨。一次趁四下无人,他把大安强行拖进了路旁的玉米地。大安拼命呼救,极力反抗。阿黄狂吠着上前扑咬李大刚,被李大刚连踹几脚,痛苦得在地上打滚。还好,有人路过,才免遭大难。可不久阿黄就死掉了。长安和四壮知道这件事后,把李大刚暴打一顿,揍了个半死。他一个星期起不来床,这才收敛了点儿。没想到还是贼心不死。

正当姐弟二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不想事情很快就解决了。一是小青老师给他们寄来了五百块钱。再就是赵大爷,现在是村党高官,召集全村的人给他们募捐,也凑了几百块。长安的学费问题总算解决了。大安教育长安一定要记住大家的恩情,只要有能力就一定要报答。

长安还是不够安心,他担心姐姐的安危,担心姐姐受李大刚的欺负。可有个人更担心挂念着大安,这个人就是四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壮对大安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相处的时候,他像个老老实实听话的哥哥,分开的时候无尽的思念折磨着他,吃不香,睡不着的。这可能是他学习成绩不够好的一个原因。当长安在信里把自己对姐姐的担心告诉他的时候,他迫不及待的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长安,希望长安能帮助他达成心愿。长安很高兴,他和四壮是铁哥们,很合得来。如果让他做自己的姐夫自然是愿意的。长安把这件事悄悄透露给姐姐,看到姐姐羞红的脸,长安的心里就有数了。不几天,三娘派遣的媒人就来了。很快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三娘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她说这是她这一辈子最称心的一件事。

长安上学临走前,专门找到李大刚,警告他:如果他敢再欺负大安的话,就是破坏军婚,是犯法的,要坐牢的。别再对大安动什么歪心思,要不然,四壮回来,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想想高大威猛,身穿军装的四壮,瘦儿吧唧的李大刚连连点头称是,一幅龟孙子模样。

依然很忙碌,可心里有了希望,有了依靠,大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长安很争气,每个学期都拿奖学金,他还用空闲时间勤工俭学,没有花家里多少钱。四壮的书信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星期就一封,情意深长。转眼之间,三年就过去了,长安毕业后分配到了市政府工作,据说是领导亲自到学校挑选的。四壮考上了军校,大安考进师范学院进修二年,回来就是公办老师了。他们本来打算长安毕业后结婚的,现在只好把婚礼推后三年。四壮上军校前,两个人领了结婚证,说是怕大安反悔。不过,日子顺风顺水,有滋有味。唯一的遗憾是,他们寄还给小青老师的钱都被退回来了,说是查无此人。自小青老师走后他们一直有书信联系,不知怎么了,从此小青老师再无音信。

这六年是大安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自大安由民办老师转正后,生产队就把他们家分的土地收回去了。姐弟二人都成了吃公家饭的公家人。

一九九六年就要过去了,大安要结婚了。

三娘家的三个儿子都已结婚,分家另过。三壮划分的宅基地在南村,不知为什么,三壮非在老宅基地盖新房。没办法,三娘只好拆了老宅给三壮盖了新房。在院东边盖了两间东屋老两口住。三娘也没有能力再给四壮盖新房,就把大安家的房子翻修了一下作新房。加盖了两间西屋,长安回来时好住。

三娘整天乐呵呵的和大安忙着准备结婚的东西。四壮过年回家探亲,婚期就定在了腊月二十八,这样婚假和探亲假放在一起,时间会更长一些。他们决定喜事新办,二十八这一天,举行个简单的结婚仪式,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吃顿饭就行。

二十七这一天,四壮应该能赶回家的,可到了下午还不见人影。大伙都忙着,时不时地提一句:“这个新郎官,怎么还不回来,难道还要用轿去抬不成!”“他大概想一回来就入洞房吧!”嬉闹一阵又忙开了。大家都知道,几千里的路程,回来的时间哪能那么准呢!夜里,下起雪来,一开始下雪粒儿,后来片片的雪花漫天飞舞。四壮还没有回来。大家都着急不安起来,雪天路滑,希望他不要误了明天中午的结婚仪式。

第二天一大早,来了几辆军车、警车,把一家人都带走了。

四壮在回家的路上,客车经过一个水库边时,遇到几个溜冰的孩子掉进了水里。四壮奋不顾身前去搭救,救上来三个,他和第四个孩子一起葬身水底了。

婚礼变成了葬礼。

三娘撑不住,住进了医院。大安变成了木头人,不哭不闹,直愣愣的。让她坐,她就坐,让她站,她就站。她的大眼睛木然的瞪着,没有一滴眼泪。大家只好也把她送进了医院。

悲恸过后,生活依然还要继续。

自从三壮的新媳妇进门后,天天吵闹,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个院子里。三个儿子为老人和谁家一起住的问题开了几次会,打了几次架,谁也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起。三娘刚从医院里回来,家庭战争又爆发了。三壮媳妇把老两口的东西扔到了大门外,不准他们进门。大安就邀请两位老人和自己同住,说一来她和四壮领了结婚证,就是他们的儿媳妇了,他们来住不过分,二来,自己也需要一个伴儿。这样,三爷和三娘住进了大安家的西配房。让他们住正房,二老说什么也不肯。

三娘虽说出了院,可身体还很虚弱。大安精心的侍奉二老,老来丧子的二老很是安慰。白天的大安看起来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她越来越瘦了。夜里,两位老人常常被大安的哭声惊醒,引得老人也唉声叹气,伤心落泪。

可灾难并不因为人们的善良和友爱而止步。

在四壮死去一百天的那天,三爷、三娘和大安给四壮上了百日坟。夜里,三爷突发心肌梗塞去世了。

麦收的大忙季节,三娘的三儿媳要生孩子住进了医院,三娘要去照顾,家里只剩下大安一个人。大安没有土地了,可她只要有空就去给别人帮忙收割打场晾晒。累了一天的大安很想早早睡觉,可三娘不在,她有些不习惯,就翻看起四壮以前给她写的信,看了多长时间,哭了多长时间,很晚才睡。大安从来没有在三娘面前哭过,都是夜里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今天哭了个痛快。

梦中,一只恶狼扑到她身上,湿乎乎的舌头直添她的脸,锋利的爪子撕扯她的衣服。她想喊救命,可怎么也喊不出来,只是拼命的挣扎。猎人来了,一棍子打在狼头上,鲜血四溅,狼从她身上跌落下去。

大安猛然间惊醒,一下子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衣服已被撕烂,赶紧抓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身子。这才发现地上有两个人正厮打在一起,抓紧拉亮电灯。一个是李大刚,一个是自己的父亲。父亲掐住了李大刚的脖子,挣脱不开的李大刚从身下抽出一把刀子,刺进了父亲的胸膛。可父亲还是不松手。李大刚一阵乱捅,父亲的血奔涌而出。大安的惊叫声刺破夜空,惊醒了熟睡的人们,他们纷纷赶来了。他们还没有进屋,两个厮打的人已经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了。

大安爬下床,把父亲扶起来,揽在怀里。还不满五十岁的父亲,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瘦得骨头直硌人,俨然七八十岁的老人了!此时,所有的怨恨都化为乌有,大安呼喊着:“爹、爹……”刘天成慢慢睁开眼睛,望着女儿,笑了,说了一句:“对不起,闺女,别恨爹,爹早就想去找你娘了,可爹放心不下你们。爹中了那个女人的圈套,做了对不起你娘的事。爹又胆小怕事,伤了你娘的心。现在好了,爹可以放心的去找你娘赔罪了。闺女,把我和你娘埋在一起。求你了,闺女!把我和你娘埋在一起!”大安点头后,他头一歪,躺在大安的怀里不动了。

警察来了,一个女警察给正在哭喊的大安披好了衣服。父亲死了,李大刚也死了。

大安紧搂着父亲的尸体,“爹,爹……”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赶走了黑暗,迎来了黎明。

那个女人看到现场的惨状后,拍掌大笑。她疯掉了。

长安回来了,他现在是市长的秘书。在大伙的帮助下,把父亲和母亲合葬在了一起。

灾难并没有因为事件的平息而过去。现在到处流传着关于大安的流言蜚语。有人说她命硬,克死了母亲,父亲和丈夫,就连三爷住到她家不久也死了。总之,谁和她在一起就会克死谁。也有人说她是被屈死的母亲附体寻仇报复的。还有人说她是狐狸精转世……总之,这样的女人是要不得的。只有三娘对她一如既往的好。

现在三娘处处受三个儿媳妇的气,她要伺候三媳妇坐月子,又要照看另外的三个孙子孙女,忙得连饭都吃不上,还得听儿媳妇们的恶言恶语,什么这个孙子吃什么好东西,那个孙子没有吃上了,什么偏心偏肺,一碗水端不平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安和三娘相拥在床上,倾吐心声,互相安慰。

长安自从上班以后很少回家,这次竟破天荒地回家帮大安在院子外边的空地上开菜园。他闷声不响的刨地,白嫩的手磨出一道道血口子,也不管不顾的。大安一看就知道他心里一定装着什么事,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干活,不让自己停下来。

大安杀了一只鸡炖上,他倒也狼吞虎咽地吃。两天没有说话,现在不能不说了。

“姐,我惹祸了。”

大安一听脸色都变了,“你干犯法的事了?要坐牢吗?你快说,到底什么事?”大安有些语无伦次了。

“有个姑娘看上了我,把我灌醉了,和她发生了那种事。现在她非要和我结婚。”

“你不喜欢这个姑娘?”

“不喜欢。她太霸道了,还比我大三岁。”

“不喜欢就算了,这种事不能勉强。”

“她是市长的女儿。”

大安沉默了,三娘也傻了眼。是啊,眼前的长安,一米八的个头,身材匀称,皮肤白皙,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凭哪个姑娘看了都会动心。思前想后琢磨了半天,也没给长安拿一个准主意。最后的结论是:你自己看着办。

元旦的时候,长安结婚了。在市里办的婚礼,一切都是女方操办的。大安出席了婚礼。女孩长得很漂亮,细皮嫩肉的。年龄比长安大三岁,可看上去比大安都年轻多了。从办事风风火火,说话咋咋呼呼的上看,的确是被娇惯宠坏了的。市长老两口倒是很慈祥,对大安也很亲切。他们对大安解释,因为儿子已经在国外定居;家里的房子足够大;明月也不想离开家;他们很喜欢长安,所以让他们结婚后和老人住在一起。并强调,只是住在一起,不是招上门女婿,他们有了孩子自然是姓刘的。再说,他们就要退休了,也不想到国外去,就希望在家里侍候花草,陪陪外孙,享受天伦之乐。

大安宽慰他们说:“您二老多心了,倒是我们家娶媳妇却没有出什么力,让你们见笑了。”大安掏出家里仅有的两千元钱,说:“这钱请您无论如何要收下,我知道钱很少,但也算我们的一点心意,就当是聘礼吧。家里再穷,娶媳妇也不能没有聘礼的。”

两位老人很郑重的收下了,并说:“长安对我们说过家里的状况,我们非常佩服你们姐弟两个,我们却把女儿惯坏了。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就不必这么客气了。”

新娘子撒娇般搂着大安的脖子说:“姐,我最喜欢吃家养的草鸡和草鸡蛋了。你以后多养一点,我想吃了就开车回去拿。”

大安笑着说:“好的,农村里也没有什么稀罕的东西,你喜欢吃就行。”

市长和夫人直摇头叹气,无奈的请大安见谅。

“没什么的,这才是一家人嘛!”

大安从市里回来,虽说不上有多高兴,可也感到很轻松。她一直在为长安的婚事发愁:找个乡下媳妇太不现实;找个城里姑娘吧,不要说聘礼、结婚费用,就只是买楼房这一项就够可怕的。大安一直都省吃俭用,一年也只能积攒一两千块钱,一二十年也攒不出这个钱来。现在,问题都解决了,长安有了着落,自己怎么样都好说。不过她也有一点儿担心,她隐约的感觉到长安并不是真正的高兴,好像有一些无奈。再说,那个媳妇太孩子气,很难给长安带来关爱和细心的照顾。但愿这些都能在结婚生子之后能得到改善。

大安把兔子卖掉了,一来现在长安成家了,家里不需要那么多钱了,二来喂一群鸡,讨好一下兄弟媳妇,长安的日子会好过些。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