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路赶来，到了一个叫青石镇的地方。买了些香烛火纸、果品点心，来到镇北的一片墓地里。在一个坟丘前，你妈妈跪了下来。我收拾了一下坟上的荒草，摆好贡品。坟前有一块青石，但不是墓碑。石头上刻着“母亲李青荷之墓，女儿林阿莲立”的字样。

你妈妈跪在坟前，直挺挺地立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块青石，眼泪慢慢充满眼眶，然后流下来，这一流就无法停止。她开始唱歌了。”

“唱的什么歌？”大安问。小青老师开始哼唱起来：

“天茫茫，地黄黄，风卷着雪花来奔丧。小娇娘，哭断肠，亲娘梁头把命丧。娘啊娘啊，你去了何方？为什么撇下可怜的小娇娘？娘亲入了土，继母进了门，爹爹变成了狠心狼。我冷了没有那御寒的衣，饿了没有那充饥的汤。娘啊娘啊，你看我孤苦伶仃、无依无傍，如此凄凉，怎么忍得下心肠？

夜茫茫，月黄黄，我透过窗棂望月亮。月亮冷，心悲伤，眼泪化作星星闪银光。娘啊娘啊，你去了何方？为什么不来看看小娇娘？爹有新儿女，我无亲爹娘，家园变成了黑牢房。我朝思暮想把你盼，你是不是忘记了小娇娘？娘啊娘啊，不管那，山有多么高，水有多么长，求你到我的梦里来，来抱一抱可怜的小娇娘。哪怕醒来一场空，女儿我也会笑出泪两行。娘啊娘啊，求你到我的梦里来，来抱一抱可怜的小娇娘。哪怕醒来一场空，女儿我也会笑出泪两行。

小青老师唱着，唱着就哭了起来。大安哽咽着伏在小青老师的怀里，说：“我妈妈上吊自杀的那个晚上一直在唱这首歌。”。小青老师搂着她继续说：“你妈妈以前伤心的时候，常常独自一个人唱这首歌。所以我很熟悉。你妈妈跪在那里唱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唱得我肝肠寸断，搂着她哭个不停。我想制止她，可又不知所措，因为我无论说什么她都听不到。只好陪着她一起哭，一起唱。

黄昏的时候，急匆匆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她一来就把你妈妈搂在了怀里，泣不成声。你妈妈看到她，就晕倒在她的怀里，不省人事了。

后来我们就来到了她的家里。她就是你母亲所说的香姨。从她的嘴里，我知道了你母亲是如何离开山西的。

你姥姥家原来是当地的大地主，家财万贯，土地众多。不过你姥姥是小老婆生的，而且母亲早逝，她在那个家里的地位和女仆差不多。香姨是她家的小丫头，两个人相处得如同亲姐妹一般。那首歌谣是你姥姥小时候经常哼唱的。应该是你太姥姥编的或教的。你太姥姥的名字叫‘娇娘’，出身于书香门第。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被继母卖给你太姥爷做小老婆。你太姥姥是被大太太逼迫上吊自杀的。死的时候还怀着身孕。那时你姥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你姥爷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流浪到此，差点儿饿死，你姥姥救了他，就留在李家和香姨现在的丈夫阿牛一起成了李家的放牛娃。他们四人一起长大，互怜互爱，亲如兄妹。可你姥爷和别人不同。他不满足于吃饱穿暖，总想着要出人头地，干出一番事业。他给自己起名叫林天鹏，十六岁的时候参了军，临走前和你姥姥订了婚。香姨和阿牛是见证人。他这一去就是九年，一九四九年冬天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团长了。

那时村里的土改运动已经结束，你姥姥家大厦崩塌。她的父亲被枪毙，其他人死的死，逃的逃，偌大的宅院只剩下你姥姥一人。村里的人没有为难你姥姥，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所受的苦难。李家的地被分了，房子也被分了。大院被分割成几个小院。香姨分得了一个。你姥姥也分得了一个。她们成了隔壁邻居。你姥爷回来后就和你姥姥在那个小院里结了婚，住了不到一个月就走了。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你姥姥生你妈妈的时候也没有回来。他到朝鲜打仗去了。他们之间只是偶尔有书信往来。直到一九五六年的春天，记得荷塘里的莲藕刚刚露出嫩嫩的绿芽，村里来了一穿军装的女子找你的姥姥。香姨和你姥姥一起接待的她。

那个女的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她和你姥爷曾在同一部队，是他的下属。在长期的革命工作中她喜欢上了你姥爷。你姥爷明确地告诉她：他家有妻女，而且对妻子情深意重，他不愿做背恩负义的事。可他也时不时地流露出自己的担心：他的妻子是被枪毙了的恶霸地主的女儿。各种运动如此频繁，他很可能被其所连累，影响仕途。

那个女人郑重地问你姥姥：“你真心爱你的丈夫吗？”你姥姥也很郑重地点点头。那个女人又说：“你如果真心爱他，就会多为他的前途着想，达成他的心愿；为你的女儿着想，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而不是只想着自己，把他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成为自己的私有物品。你知道，现在的运动一个接一个。你的身份随时都会葬送他的一切，他拼死拼活挣来的一切。”她说得那样慷慨激昂。你姥姥听得目瞪口呆。最后她说如果你姥姥能自愿退出，成全他们两个人，她会善待你的妈妈阿莲，好好培养她成才。她说她在此地的工作半个月结束，希望你姥姥在半个月之内给她答复，然后扬长而去。

香姨劝你姥姥别听一个吃醋的女人说胡话，林天鹏不是喜新厌旧的人，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们之间有十几年的情义在，不必担心什么，也不必搭理这个女人。土改已经结束，家里什么情况你姥爷也清楚，决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再说林天鹏参加抗美援朝几年了，那时还在朝鲜，没有回来。怎么会和这个女人有瓜葛呢？建议你姥姥给你姥爷写封信问问情况，证实一下，就什么事都清楚了。你姥姥苦笑着点头。那时生产队里忙得很，你姥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香姨也就没有太在意，慢慢的也就忽略了这件事。

大约过了十天左右，半夜里，香姨听到你妈妈的哭喊声，赶过去一看，看到你姥姥悬挂在梁头。你妈妈抓着母亲的脚在哭喊。她上吊自杀了。桌上放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你妈妈的衣物，还有一封写给你姥爷林天鹏的厚厚的信。

算起来你姥姥是军属，就上报了上级领导。不知为什么，你姥爷没有回来处理丧事，你姥姥还被扣上了畏罪自杀的帽子。生产队就草草料理了你姥姥的后事。香姨找了块大青石，刻上你姥姥的名字，又把地址写在纸条上，装进香包里，挂在你母亲的脖子上。让她不要忘记你姥姥的坟。

不几天，那个女人还真来了。她拿着你姥姥的死亡证明，领着你妈妈走了。有人看见她把那封信撕得粉碎扔进了荷塘里。从此这家人就再无消息。

知道这些后，你妈妈没有再哭，也没有向香姨诉苦。她告诉香姨自己过得挺好的，只是不经意看到了香包，想起了妈妈，就来看一看，给妈妈上个坟，报个平安。

我们本想第二天就离开的，可香姨不让我们走。她有四个儿子，没有女儿。看到我们亲热得让我们都有点儿受不了。她非要我们在那里过春节。我们就只好留下了。那个春节我们过得很快乐。除了香姨和牛大叔对我们非常好之外，还有四个哥哥宠爱着我们。天天前呼后拥的，连独自一人想事情的时间都没有。春节过后我们又回到了这里。回来后第二年，你妈妈就和你父亲结婚了。她告诉他们自己父母双亡，是个孤儿。还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关于她的过往和家人。她和那个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也永远不会再回那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