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时开始的呢?
大概遇到生了天花的男孩,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当时顾襄说出“天花”二字,夫妻两个立刻大哭,眼里没有惊只有恐,分明是早已知晓。
而那店中桌椅已有浮灰,显然至少闭店三四天没接过客人,却在他们路过之时开门营业--只能说明,他们早知道是传染病,也只专候他们一行。
至于从那之后,忽然名声大噪,病人不断增多,更是反常。他和顾襄决定静观其变。
果然,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一切怪事的来源了--
“我到底哪里露出破绽了?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叶厌挠了挠头,一脸怃然。
“从你说第一句话开始。”
“怎么可能?”
“正常来说,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不会是:你还记得我吧……而一定是--”
“--你竟然真的没死!”孟梁跳起来抢答道。
没错,全天下知道江朝欢活着的人,不超过十个。叶厌,并不在内。
叶厌一脸懊丧,又听江朝欢继续道:“而你一来鹤师兄就出事了,那封信,笔迹确实是他的,不过是以前的他。”
孟梁闻言又恍然大悟:“他眼盲后写字有碍,笔迹不可能毫无变化。”
一手立身扬名拦住顾襄去路,一手假传消息把江朝欢引离。为了更加可信,还偷偷说服孟梁配合,如此煞费苦心,只为把两人分开……?江朝欢当然清楚不会这么简单。
而且,无论是叶厌还是孟梁,也绝不可能是心存歹念要害他们。
“说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想给你们个惊喜罢了。”叶厌嘀嘀咕咕地答。
“惊喜?”江朝欢怔住了。
孟梁连忙捂住叶厌的嘴,接过话头:“惊喜这个词不能乱用……其实是,是那个,我们想让你重新给姐姐一场婚礼。”
“婚礼……?”
叶厌老老实实交代后,挢舌难下的人换成了江朝欢--
阔别三年找到了江朝欢的叶厌怕主上再抛下自己,想证明自己能力再现身。思来想去,他有了主意:
首先,他千方百计使两人分开,先把江朝欢引到婚礼场地,再劝他给顾襄补一场婚礼。生米已煮成熟饭,江朝欢不可能推辞。
接着江朝欢亲自筹备婚礼,待到吉日再把顾襄引来,给她一个超出预计的巨大惊喜。这一定是最能使两人开心的事。
当然,孟梁定会赞成。因为拜火教归来后江朝欢拒婚顾襄之事他至今耿耿于怀,又对两人不通知任何亲友自己成婚颇有微词,他早就觉得需要补办一个正式的婚礼,至少也要让师父泉下有知。
……
“原来这就是惊喜啊……”
听到江朝欢意味深长的慨叹,孟梁迟疑片刻,拉住他问道:“你不会不同意婚礼吧--”
“婚礼,什么时候都能办。”江朝欢笑了笑,调转马头踏回来路,“但人,迟一些就丢了。”
“什么意思?”
“教你准备惊喜的人,恐怕现在自己也变成了惊喜。昨日顾襄到了雍城吧……”回头看向叶厌,江朝欢眼底泛起凉意。
走出老远,叶厌仍一头雾水,只得在后面偷偷抱怨:
“你怎么知道有人教我啊?你不是没有武功了吗……”
“我是没武功了,不是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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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灭,虚无,死黑,空洞……这是霍祁的世界。
无形无影,无声无色……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世界。
耳聋致身清。声失而意净。目盲则心明。
切断五感的联系,才能真正“听”到恢宏的音乐奏响,被乐声包裹,用全部身心去感知,那是与灵魂共鸣的波动。
音乐,可通神。各以一切音声海,普出无尽妙言辞。
……
第一乐章,奏毕。
丝线微颤,来人已与他僵持半天,终于开口:
“霍祁,你来中原,是为了追杀我?”
“听”到来人的疑问,他将自己从硌硬的人骨椅上拽起来,步履艰难地走向门外。
三层小楼、四面环水,透过外廊可以看到湖面一艘疾行而来的小船,已逼近岸边。
“你引我来欹湖,到底要干嘛?”
来人看了一会儿,方再次询问,却很快转成惊呼,因为他看到小船上来了一个人,还是熟人--
顾襄……?
身后,一块令牌递到眼前。
“祭司大人,这是主教大人下发给您的杀生牌。时限,一个时辰。”
漆黑令牌,血红镂字,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名字--
顾襄
使者见祭司大人霍然回头怒视着自己,也不由心惊,但还是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离奇的任务。
“……别开玩笑了。我不接杀生牌,不杀人,更不可能杀这个人。”
“这次,您必须接。”使者早能料到嵇无风的反应,解释道:“因为买主指名要您接这一单。”
嵇无风此刻着实惊怒,他本是因丐帮帮中弟子接连失踪才一路追到欹湖,未曾想主教霍祁候在这里不说,还让他杀顾襄?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还有那是什么狗屁买主,居然买到自己头上了?
“我怎么不知道买凶还可以指定杀手?”
“只要酬金足够,什么都可以。”
……
嵇无风不愿再理会拜火教诸人,转身便欲下楼找顾襄离开,然而耳边又响起悠悠乐声。
不见乐手,只闻乐声--
“大傩十二仪?”嵇无风心下一凛:“这是针对顾襄的吕隙布下的杀阵吗?你们不是让我杀吗,喂,怎么自己先动手了?”
然而回应他的唯有漫长如流水的音乐。置身其间,他毫无不适之感,方确定这必是只针对一人的音杀!
第二乐章,奏毕。
“祭司大人,这是我教的最后一笔生意。从前半年您一人未杀,这次当然也不会屈服。所以我们其实无需您亲自动手。现下万事俱备,您需要的,只是选择--”
“选择什么?”
“乐曲的终章。”
一声喧天锣鼓炸起,嵇无风脑子“嗡”地痛开,仅仅两个呼吸已经汗如雨滴。他咬牙发出声音:“选择死的人是我,还是顾襄?”
良久,久到他几乎坚持不下去,第三乐章才止息。
“您需要选择的,是顾襄,与丐帮。”
……
又是绵密的音乐,这次不知何时霍祁又坐回了人骨椅,而他身后那面夹墙随乐声拉开,露出了里面并排倒着的许多身影--
这段时间帮中失踪的人、此次他带来的人、还有各地分舵的弟子……细看之下,竟还都是年纪颇长、加入丐帮几十年的老人。
“大傩十二仪九章神曲,从未奏到过最后。而它终曲落在何处,只取决于您的选择--若您选杀掉顾襄,那么便是针对其吕隙的杀阵;若您选择覆灭丐帮,则是无所差别的普通音杀术。”
“你们凭什么杀丐帮?有人买丐帮的命吗?”
“没有。”使者牵着丝线与霍祁手中黄钟相连,传声道:“诛灭丐帮,是我教创教人霍山留下的遗愿,也是成立拜火教的初衷。整个拜火教,都可以看做覆灭丐帮的酬金。”
“想必您也听丐帮老人提到过这欹湖,就是一百年前霍山与丐帮立誓之处。”
“当年霍山在中原建立星月盟,与丐帮交恶。丐帮第五任帮主被迫隐居此处,建楼开荒,十年后终于武功大成找到霍山报仇。几经恶战,霍山不敌,被迫在这欹湖与丐帮言和订立盟誓,解散星月盟,远走西域,终生不回--”
“--这,是你过去听到的版本。”
嵇无风点了点头。
“但真正的事实是:霍山与丐帮素来交好,但因起势太快,名气太显,被帮主忌惮,污蔑其催眠、毒蛊等术为妖术,称星月盟为魔教,并故意失踪十年蛰居在欹湖。霍山为寻密友也找了十年,疏于练功、也不再管理帮务。待于此地找到丐帮时,也正落入其歹毒陷阱,才失手落败。”
“被迫离开中原后,霍山以为自己识人不明,有眼无珠,自忖视力毫无用处,一怒之下把自己和儿子双眼毒瞎,立誓此生不再信一人。”
“上天鹫峰创拜火教后,霍山决意有朝一日杀回中原报仇。为此他结合西域功法创出三大秘术,又从幽都拓出黑水昭界。为了试验,他甚至将儿子沉入黑水,寻找通路……”
太阳底下无新事。但他的儿子,霍祁,做出的选择完全与父亲的意愿背道而驰--
从中原开悟音术的霍祁并未追杀丐帮,反而回到西域,亲手杀死了生下他,又弃下他的父亲。
用父亲全身骨头做成一把椅子,他坐在红衣神殿,立下新的教规:
从此拜火教以暗杀为业,除接客单外,不得滥杀一人。
最初这条规矩是为了防止教中有人承袭霍山遗志,私自去杀丐帮寻仇。但久而久之,这条教规寄托了他新的执着,拜火教也发扬光大,成为西域第一魔教,所有人都对他俯首听令,他却再也无法找回第一次坐上人骨椅时的畅快……
他的信念、他的所求,与这把椅子一样摇摇欲坠……直到,崩塌。
整整百年,漫长得足以移动一座山川,却削不掉人心底的执念。
感受到人骨的硌硬、“听”着乐曲的流转,传入心底的,却是父亲最后的温度。
尽管杀掉父亲时他已经失明失声失聪,但他能感知到对方仅剩的遗憾,正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枯萎腐烂--
覆灭丐帮。
毕生所求。
可笑,他怎么可能去帮父亲完成心愿?
可笑,他真的来到了中原,重回欹湖旧地,沐于百年前的风雨。
到底,是谁错了?
辟出自己的路走到今天,别无所求,却为何开始频频回望?
……
那么,就让嵇无风替自己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