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十五,子时一过,方谷月果然依约前来。
“方典药,麻烦了。”南嫘撤回诊脉的手,问道:“我的眼睛可还医得?”
“才人安心。”对面之人声音清朗、语气从容,正是典药御侍方谷月:“这样的小伤,婢子自然医得。”
芸香喜道:“听您的意思,我们娘子的眼睛是有救?”
“皮外伤罢了,未伤及要害。”方谷月话语中带这些自傲:“待婢子略略施药即可。”
听她说得如此肯定,南嫘终于安心了,开口道:“既如此,请方典药用药吧。”
方谷月却叹道:“才人莫急,这药材好找,医法却要颇费些周折。”
“怎么?”听她犹豫的语气,南嫘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这医治的法子,偏是与旁人不大相同的,听着会有些骇人。”方谷月语气犹豫道:“需得才人允许,婢子才好施为。”
“骇人?”南嫘笑道:“有什么比再也不能视物更能骇着我?若是医好,不拘什么法子。”
话虽这样说,芸香确是有些好奇的,问道:“什么法子,你且说来听听。”
“婢子仔细看了才人伤处,想是伤后用烈酒洗了脏污,又以干净布巾缠了,待它自愈。”方谷月叹道:“如此处理,也算妥当,即使婢子不做处理,过个十天半月伤口不出现恶化,也就好了。只是…这样处理…才人眼睛上少不得要留下极大的伤疤了…”
“这如何使得?”一听这话,芸香急道:“眼睛上若留下疤痕,坏了相貌,如何再得圣心?”
南嫘却镇定得多,面容有损虽有遗憾,但仅仅是破相,比变成瞎子好太多,况且方谷月既然这样说,就是有办法不留疤的。她于是问道:“听方典药的意思,您有法子免了这破相之灾?”
方谷月见南嫘如此镇定,赞道:“才人好气度。想来,婢子的法子您却是能应下的。”
见她这样,芸香知是可以医了,更催问道:“到底什么法子,您如此谨言?”
方谷月也不再故作玄妙,道:“婢子这法子,是要在才人的皮肉上动针线的。才人伤口颇深,不以针线缝合,伤口愈合会极其缓慢,还怕伤口长歪,到时凹凸骇人,于样貌有损。”
“什么?”芸香骇道:“人的皮肉又不是无痛无觉的布匹死物,怎可动针线?”
听闻芸香的担忧,方谷月补充道:“婢子这里有些麻沸散,到时敷上,才人不会觉得疼痛。”
南嫘却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虽然做好了准备,不管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但也没想到方谷月的方法如此令人诧异。怪不得上一世,常听侍女们议论方谷月仗着艺精,常有惊世骇俗之举。
方谷月见南嫘不语,以为她还有顾虑,于是继续劝说道:“婢子的法子听着虽骇人了些,但能担保才人伤口不会留下过于狰狞的疤痕,也能尽快愈合。”
“方典药,既然医得,便尽快安排诊治吧。”南嫘已经回了神,她原本就要赌一把的,只要眼睛能治好,她什么都愿意尝试,于是等方谷月说完,断然应了。
“才人果然好胆量!”方谷月赞叹。
“不可!”芸香却惊惧道:“这样的法子太过骇人,怎么能在您身上施为?”
南嫘知道芸香的顾忌,安慰道:“这法子虽然骇人,但方典药医术高明,既然她推荐此法,想来是可行的。”
“婢子谢才人信任!”方谷月接口道:“这法子是个好法子,之所以知道的人少,也是因为骇人,甚少人愿意以此法医治,几近失传。婢子的祖父恰巧是这法子的传人,又传与婢子,婢子施此法救人二十年有余,才人毋需顾忌。”
南嫘不待芸香再次劝慰,已然点头应道:“如此,我便应了,方典药请准备施诊吧。”
“才人好爽快!”方谷月难得遇见一个肯这样信任她的,心情略有激动,赞了一句,又道:“不过,婢子却不能即刻动针。一则,夜里烛光过于微弱,不利于动针,需得正午施治才好。二则,才人的伤口已经过了以针线施治的最好时机,如今要用针,需得给伤口彻底做一次清理才可,否则伤口反倒恶化了。”
南嫘听她嘱咐,于是与方谷月约定了择日再医。
方谷月为南嫘清理了伤口,她用药确实精准,清理过后,南嫘只觉得眼睛伤处清凉舒适,没有了前几日的火辣胀痛之感,于是更加安心。
前几日,她因为怕伤口有变,没有将缠住伤口的纱布取下来过,且她对自己眼瞎的结局先入为主了,一直以为伤得极重,没想到却是想错了。刚刚方谷月给她处理伤口时取下了布巾,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睛不是全不能看见,她虽眼角抽痛,但勉强睁开是能看见些东西的,可惜是夜里,她只觉得眼前有烛光人影晃动,看不分明。有了对自己伤处的重新认知,再加上医术精奇的方谷月,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就能再见光明了。
送走了方谷月,南嫘心情放松下来,就更有心思去思量自己的处境,想起自己被陷害失势的最终一道坎儿,她觉得自己应该早做布局,于是唤道:“芸香!”
“娘子,有何事?”芸香正在收拾被褥,忽听南嫘呼唤,连忙快步过来。
南嫘道:“你可还记得,我入宫时带进来的那几口嫁妆箱子收到哪里去了?”
芸香不解道:“您这时找那箱子做什么?咱们进宫后便一直撂在小库房里了,抄检的时候,圣上没让动。”
南嫘吩咐道:“去那箱子里帮我拿样东西过来。”
芸香见南嫘似乎着急要,问道:“您现在就要吗?是何物这样要紧?”
“对,现在就要,”南嫘回想起她当时摸到那箱子的形状,道:“是一个藤枕大小的檀木盒子,盒子上面大约是用金漆描了两朵花。你找到了就拿来给我。”
“咦?您有这样一个盒子么,奴竟不曾见过。”芸香惊讶道。
南嫘冷笑一声,道:“何止你没见过?我也不曾见过。若是现在还不找出来见见,到时候可被它害死了。快去吧,应该在底部的夹层里。”
芸香一听南嫘话里的意思,便觉得事有蹊跷,马上答道:“奴马上就去小库房找来。”
不多时,芸香回来,讶然道:“还真的有这么个盒子!若不是娘子提醒在夹层里,奴怕是找不到呢!”
南嫘心道,果然那东西已经被放进去了,吩咐道:“打开来瞧瞧那些害人的东西!”
芸香道:“这盒子锁着呐,不知钥匙收在哪里了?”
南嫘浅笑叹道:“傻芸香,这不是咱们的东西,哪里来的钥匙,砸开吧。”
芸香于是找来工具,砸了盒子上的锁,打开来略一翻看,不由愣了:“这……”
“可看清里面的东西了?”南嫘听她语气就知道她明白过来了。
芸香不可思议道:“这些信…您早在入宫前夜就烧掉了…奴亲眼看着的…怎会…怎会好端端的又出现在这里?”
南嫘道:“你再仔细瞧瞧,果真是我写的信么?”
芸香认真打开来瞧,这几封信是自家娘子入宫之前与二皇子的对诗,一人一阙,你来我往,当时,芸香很是羡慕这样的情意,直到一道圣旨下来,召自家娘子入宫为妃,这份情意才断了。
芸香看着看着,却觉得不对劲儿起来,这信上的内容竟越来越多一些放浪浑话,她惊道:“这信不对劲儿,娘子品行高洁,就算是与二皇子通信,又何曾用这样大胆的字眼调笑过…这…这些信上的言辞实在是不堪入目,这信是假的!可是这字迹怎么……”
“与我字迹一模一样是么?”南嫘端起茶杯,浅呡了一口,道:“若不是与我字迹一模一样,如何陷我于绝地。也不知背后下了多少功夫,才能模仿得如此相像。”
“到底是何人!”芸香惊道:“竟然如此用心险恶。”
“还能是何人?”南嫘道:“我与她怕是不死不休了。”
“难道是阮问心!”听出南嫘的意思,芸香又惊又气:“她想出这样下作的法子来害娘子,竟如此恶毒,娘子与她能有多大仇怨!她非要置娘子于死地么!”
南嫘叹息:“这仇怨可大了,不仅仅是宫里争风吃醋这点子戏码。”
芸香疑惑道:“咱们之前与阮问心素未谋面,若不是为争宠,她与娘子能有何仇怨?”
“这仇怨可说来话长了。”南嫘道:“你可记得父亲十一年前主判的南郭案?”
芸香点头道:“记得,当时奴虽然年幼,但几乎街巷里都在议论,咱们老相国又主判这个案子,所以奴也听说了不少。说是南陵王郭振业起兵造反,后来被先皇派兵镇压下去,将郭家全族押解进京,判了满门抄斩…那可是震惊一时的大事。”
南嫘接口道:“那你可知道,郭家后人如何了?”
“奴晓得,”芸香道:“郭家子嗣单薄,郭振业仅有个嫡子名叫郭岐山,与他父亲一同被处死了,郭岐山并无子嗣,郭家应是无后了。”
“非也。”南嫘想,若不是她上一世多活了那几年,听闻了后来那些事情,任谁也想不到郭家竟然有后:“那郭岐山为人风流不羁,可惹了不少风流债,更有一位红楼美人给他诞下一女。因其父郭振业为人古板、家风严谨,且其妻王氏又出身南陵刺史家,身份尊贵又为人泼辣、颇有妒名。郭岐山明白郭家是断不肯让这个红楼女子进门的,于是就以友人的名义在外置了一座别院,让那女子与幼女居住。后来郭家出了事,那女子闻讯便带着幼女连夜奔逃了。当查到她时,早就人去屋空,负责此事的小吏怕被责罚,就私自将此事隐瞒了,说查无此人。毕竟坊间虽有此事流传,但那女子并未上过门,到底没有郭府之人真的见过这女子,所以,便也不了了之了。”
芸香惊异道:“娘子的意思是?那阮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