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南嫘午睡醒来,正是无聊,忽得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帘一动,有人入得屋来。
“娘子,奴回来了。”还未见人,先闻其声,芸香一边叫嚷着,一边掀了帘子,露出头来,娇俏的脸蛋红扑扑的,额上还是未曾拭去的一层细汗,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笸箩,以布巾盖了个严严实实,也不知里面放了什么。
南嫘笑道:“这大晌午的,跑到哪里疯去了,看跑了一头的汗。”
“娘子,奴寻了个好东西回来!”芸香随手抹一把额头,笑得欢快。
南嫘见她如此高兴,也好奇起来:“什么好东西,让你稀罕成这个样子!”
“您看!”芸香也不故作神秘,她将笸箩往桌上一放,一把掀开了上面的布巾。
南嫘探头一看,里面端端正正放了一块镜子,不是铜镜,而是一块货真价实的水银镜。
“娘子之前不是说想看看伤口如何了,让奴去寻面铜镜来嘛。”芸香道:“奴去向尚宫局领,谁知她们一口回绝,说是圣上有令,除膳食及必备的冬衣外,常曦殿不得领取任何其他物什。既然她们不给领,奴就只好去‘借'了。反正宫中那么多物什,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借来的?”南嫘失笑,这个‘借'可不就是偷偷拿来的,她的处境竟然到了要靠自家侍女去偷拿东西贴补用度的地步,她叹道:“小丫头,你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芸香知道分寸的!”芸香怕南嫘责怪她,抢道:“您放心!这水银镜是从栖棠殿里拿的。那殿多年无人居住,鲜少有人注意,殿里的东西早就被洒扫的侍女内侍们拿得差不多了,即便要查,也轮不到咱们的。”
“那便好。”听闻是栖棠殿的东西,南嫘也安了心,那地方实在是无人问津的。
“娘子不是说想看看伤口吗?”芸香迫不及待地向前递了递镜子道:“那便快瞧瞧吧!”
南嫘于是接过镜子,缓缓将镜子朝着自己的方向立了起来。
映入镜中的先是她的发髻,芸香今日为她梳了一个双高的惊鹄髻,柔顺的乌丝盘起,形如惊鸟,展翅欲飞;再往下转动镜子,映出两道远山眉,细长而浅淡、清丽而舒扬;然后,是一双潋滟的明眸,转动间仿佛含着温润的水泽;再转一转水银镜,映入眼帘的是秀挺的鼻子、胭脂色的朱唇、编贝白齿;又见凝脂似的肌肤,在日光下泛着白玉似的光泽。
模样与自己记忆中无差,除了眼角的一点白痕。南嫘轻抚眼角疤痕,仔细端详,右眼角白痕呈单边蝶翅状向外张开,左眼角则只浅浅一点,这样伤痕的形状,不仅于样貌无损,反倒透出一股魅惑之色来。她心思一动,暗想道,有了这疤痕,怕还不是坏事。
“若是娘子实在在意眼角的疤痕,奴去找些米粉来,咱们遮一下。”芸香怕南嫘看着疤痕不舒服,忙安抚道。
“不必了,”南嫘摆手道:“你只去取些面脂来就好。”
芸香见南嫘不仅没有伤怀,反而起了妆面的心思,心中也欢喜,道:“奴这就去取,娘子想要蜀葵花的或是苏方木的?”
“殿里还有这许多吗?”南嫘略微诧异,这宫殿可是抄检过的,她原本以为能有点侍女用的山花胭脂就不错了,竟还有这么多样式可供挑选。
芸香脚步一顿,叹息道:“殿里哪里还有啊,不过是娘子嫁妆中带来的那些,宫中抄检时,顾及相国府的脸面,没动放嫁妆箱子的小库房。入宫时夫人专门给娘子备下的和后来大郎君时不时差人送入宫中的那些红妆都在,因娘子平时不爱妆扮,几乎也不曾用过,如今剩下不少。时日虽久了,但都是名贵植材做的,且还用得。”
南嫘点头,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被圣上降罪至此,还能在单独宫室里过清净日子,全仰仗相门残存的威摄力。正因那点威慑力,上一世阮问心才耐着性子等了一年才又对她发难的。如今,算算日子,也三月有余,若想摆脱阮问心的圈套,她该有所动作了。于是吩咐道:“芸香,你随便捡几样胭脂拿来就是了。若有黛粉,也拿些来罢。”
“娘子是要上盛妆了吗?”芸香喜道:“奴马上就去取来。”
芸香欣喜着出去,刚掀了帘子,就迎头撞上了一人,“哎哟”一声跌在地上。
“小芸香,怎么毛毛躁躁,我这边打着帘呢,你还一头往外冲。”方谷月一边揉着被芸香撞疼的胸口,一边弯腰去拉芸香起身。随口问道:“这慌慌忙忙的是要做什么去?”
芸香揉了揉屁股,撅嘴道:“才人要上妆,我到库房寻脂粉去。谁知道月娘走路这样悄没声响的,可摔坏我了。”
“才人要上妆?”方谷月闻言抬头去瞧南嫘:“才人是要想法子复宠了么?”
南嫘点头道:“不错。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也是时候了。怕拖得愈久,圣上受阮问心蛊惑愈深,若连旧日情分都不顾,如何还得翻身?”
方谷月点头道:“既然这样,那才人准备如何行事?”
南嫘知道方谷月玲珑心窍,也懂得这深宫中的生存之道,于是就将自己计划说给她听,请她操持帮忙。南嫘道:“下个月太后作寿,有品阶的宫妃皆可入殿为太后进献寿礼。我虽被圣上禁了足,但圣上并没有撤了我的品阶,我还是宫妃,凭着这层身份,我还能闯一闯这寿宴,给太后‘祝一祝寿’。”
芸香闻言道:“祝寿?您是要进献歌舞吗?可阮问心的绝技就是荷心舞啊。那舞又极受圣上青睐,这如何胜得过她?”
却不待南嫘开口,芸香小丫头又自言自语地接口道:“对了!您可以出奇制胜,您幼时跟着府内的胡姬习过胡旋舞,跳得极好,定能惊艳四方!”
方谷月摇头道:“小丫头,你想法虽好,可区区歌舞不足以打动圣上,就连阮问心得宠,怕也并非只因那荷心一舞。”
南嫘也笑道:“芸香的想法,倒是简单。”
芸香嘟嘴道:“奴知道自己笨,别笑奴啦。娘子快告诉奴,您是要如何才能让圣上动心?”
南嫘接着说道:“众所周知,圣上的生母并非太后,而是已逝的端文太妃。端文太妃生前最擅长的就是茶道,因极其擅长一味贡茶的烹煮而得幸先皇。太妃逝世后,先皇思念太妃,特为那道茶赐名‘栖棠仙茶'。圣上自小随太妃品茶,自太妃逝世,再无机会品到这道‘栖棠仙茶'。我因缘之下,刚哈学过这‘栖棠仙茶'的烹煮之法,只要在寿宴上煮这道茶予圣上品评,圣上总会对太妃心生思念,继而关注于我,只要时机合适,有很大机会免了罪责,重出宫门。”
南嫘这样安排,是因为阮问心在前世做过同样的事,那时,她因故触怒圣上被冷落了一段时间,为了翻身,她不知从哪里打听来了“栖棠仙茶”的烹煮之法,引圣上去了太妃早前居住过的栖棠殿,吃了那碗她煮的茶,故而,被思念端文太妃的圣上赦免了罪责,重新得幸。因她得幸,宫中那时候就掀起了一股烹煮“栖棠仙茶”的潮流,连冷宫里的小侍女都在念叨那茶的烹煮之法,幻想能够得到圣上青睐。听小侍女们念叨得多了,那法子,她也记住了。
芸香欣喜道:“是了,圣上再无情义,对自己的母亲总是会有些怀念之情的。”
“才人的法子自然是好的。只是…思虑到太后那边,却有些不妥。”方谷月沉吟道:“端文太妃虽已仙逝,可圣上对其敬重非常,时常表现思念之情。太后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仍旧不大舒爽。她老人家因为圣上执意要给端文太妃修改懿号之事,还曾与圣上起过争执。若您在太后寿宴上作此举,引圣上思念生母,不是故意扫了太后的脸面吗!需得斟酌才好。”
南嫘闻言却浅笑道:“我正是要扫了太后的脸面,不如此,怕圣上还不会免我。”
方谷月诧异道:“此话怎讲?”
“这话,说来长了。”南嫘没有直说,而是反问道:“月娘,圣上母子的渊源,你可知晓一二?”
见南嫘看向自己,方谷月福了福身,道:“婢子知晓。早年,太后无子。为了有个倚仗,她凭借当初皇后的身份,求了先皇,把佟美人所出的大皇子养在了身边。谁知大皇子福薄,随先皇狩猎时从马上跌下,不治身亡。没了大皇子,太后自然还要挑选新子。之后,她再次看中的,正是当今圣上,圣上排行老六,当年其实是极为普通的一个孩子。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圣上当时,论聪慧比不过四皇子,论身份尊贵比不过七皇子,论品貌,五皇子更在其上。圣上本来并不是太后的最佳人选,但他却有个体弱多病且无甚尊贵出身的亲母,太后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她需要一个随时会失去一切倚仗,只能听命于她的老实儿郎,圣上就这样被她选中,领在了身边照料。端文太妃逝世后,圣上也被顺理成章地寄养在了太后名下。说起来,咱们圣上与太后也是各取所需,圣上的生母端文太妃乃一届民女入宫,母家卑贱,连带着圣上也卑微。而太后是西北驻将陈老将军的嫡女,身份尊贵,圣上只有跟着太后才有出头之日。太后虽存了利用的心思,可圣上也因此得益,他正是凭着陈老将军的兵权,才在夺嫡之争中占了上风,最终君临天下的。
“没错。”南嫘颔首,月娘说的与她了解到的差不许多。上一世,她父亲身死,阿兄撑起南家门楣后,也曾经多次传过书信给她分析朝堂形势,芸香每次都会认真把信的内容读给她听,可是那时候,她因为眼盲心灰意冷,什么也不管不顾,根本不关心这些朝堂之事,直到她家彻底倒了,自己也被扔进冷宫里,她才开始后悔,没能帮上阿兄的忙。这一次,她可要警醒些了。
南嫘道:“当初,圣上和太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不过世事难料,多年以来,太后与圣上表面亲和,私下里却早生嫌隙,如今是愈演愈烈。近日,陈老将军年迈,即将卸任了。太后想让圣上将大将军手中的西北兵权交给她的嫡亲弟弟云麾将军陈淮,可圣上今时不同往日,他刚斗倒了朝堂上的几位权臣,收回不少实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自然不愿意对太后言听计从,一边模凌两可地应着,一边封赏了怀化大将军唐敬,遣他任羚州总管一职,年后就动身去西北。圣上这安排,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一旦陈老将军卸任,唐敬将军马上就会顶上。如此一来,为了兵权不旁落,陈老将军便一直撑着年迈的身体不肯卸任。圣上这边呢,也不便催促,只得隐忍等待。母子两个正因为此事暗自较着劲呢。这个时候,圣上就是想让人给太后找不痛快,让众位朝臣看着母子不睦,看他们作何反应,以观众臣真心。此时,我做此举,虽然得罪了太后,却能让圣上如意。”
“婢子明白了。”方谷月道:“才人是想以此情势,让圣上顺势赦免您。圣上需要的时机,您给出来了,他必顺势为之,您也就给自己求取了一丝生机。”
南嫘点头:“如今我的处境,不是简单的后宫之争,而是朝堂之争。我身为南家之女,就是最大的罪责。故此,谄媚争宠之举怕是无用。要让圣上赦免我,只能兵行险招。圣上只是需要一个人去刺激太后,不管谁做了,他都会赏,而我,就是要成为这个人。至于太后那边却不当紧,这后宫之中,没有永恒的敌人,只要日后我能与太后寻到共同利益,她自然不会继续与我为难。”
“才人果敢!”方谷月道:“只要有了这一丝生机,未来便有了变数,好过如今这处境。”
“娘子说得对!”芸香也惊喜到:“如此一来,极有胜算!”
“却也不然。”南嫘摇摇头:“有一半可能,是圣上免了我,重重封赏。也有一半可能,圣上不领我这个情。一切端看圣上对我南家势力与太后母家势力的忌惮程度孰轻孰重。不过,如今我父亲逝世,兄长又是个暂时撑不起局面的,这样的南家、这样的我,做此举,胜算会颇大些。”
南嫘知道,此时阮问心也在煎熬,上一世阮问心唯一一次被圣上厌弃,就是因为不肯配合圣上,给太后难堪,阮问心怕得罪太后以至地位不稳,于是在圣上暗示她时,巧妙地装傻躲了过去。南嫘想钻这个空子,阮问心有顾及,所以行止小心。而她却不同,她敢破釜沉舟,因为她知道自己如果不争,结局有多凄惨,不如放手搏上一次。所以这一次,她要做圣上的那颗棋子,一颗比阮问心更好用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