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嫘跟随引路侍女进入福康殿。方谷月此时已经回了六尚,南嫘还要她去安排茶饮器具一事,耽搁不得。
太后做寿,往来人员庞杂,无人对南嫘仔细验查,引路侍女们大都认得芸香,知她是常曦殿一等侍女,是南嫘的心腹。看南嫘用兜帽盖住半张脸,也没大在意,因听闻南嫘自假山跌下后伤了眼睛,又被关了禁闭,眼睛没得到及时医治,留下很厉害的伤疤,似乎到了目不能视的地步,因此猜测她戴了兜帽是为遮掩伤疤。南嫘虽然失宠,但毕竟是相国府嫡女,她们也不敢造次,只管将人引入殿内。
入殿后,太后身边的一等侍女菱若站在外门处,看到芸香扶着一戴了兜帽的宫妃进来,立刻反应过来,此人定是几月前被圣上降了品阶的南才人。如今主仆二人出现在这里,应是获准出来贺寿的。她素来是个多思的,见南嫘来赴宴,便以为圣上有意赦免她,这位毕竟出身高贵,不是阮问心一届舞姬可以比的,于是迎了上去,道:“南才人安康。”
芸香虽然小丫头心性,但却也是个知规矩的,看是福康殿的一等侍女菱若,知她是太后心腹之一,就恭敬行了一礼:“菱若姐姐。”
南嫘见来人是菱若,假作不方便动作,立于原处,只道:“有劳菱若挂心了,我如今行动多有不便,也没能常来探看太后,可一切安好?”
“太后近日做寿,心情大好。”菱若看南才人并不曾摘下兜帽,又以芸香扶着才敢动作,便猜测她眼睛怕真的为外面人传说的一般,几乎目不能视了。她心中不由叹息,坏了眼睛,即使倚仗出身留住地位,以后也多没什么作为了。太后还指望着南才人可以复宠,压一下阮问心的气焰,怕是不成了。
菱若亲自给南嫘引路,到了堂上,却只将她引入末等席位入座。不是菱若故意轻慢南嫘,而是,南嫘目前是戴罪之身,即使获准出殿赴宴,也只能坐末等席位。
菱若退下后,坐于南嫘左右两席的两位宫妃就探看过来,是两位低等御女。一个是因善音律被圣上由侍女提为御女的周玉娇。还有一个,是新选入宫的宁姝,刚封了御女,是个县丞之女。
两人看她被太后心腹侍女菱若亲自引入坐,便知此人不凡,却以兜帽遮了容貌,也不知是哪位宫妃。
还是周御女身边的侍女认出了芸香,凑在周御女耳畔道:“是常曦殿那位。”周御女心中一惊,竟然是老相国之女,曾经的南淑妃!她转头偷偷看一眼,这往日她见了一定要跪拜行礼的南淑妃,如今却只能与她一同坐末等席位,她心中又是快意,又是惋惜。听闻她眼睛有损,脸上又落了疤,怕是此生复宠无望了。可见,家世显赫又如何,不懂钻营,不得圣心,还不是被和她一般侍女出身的阮问心欺压至此。如今这般,竟是比她还可怜三分。
想到这里,周御女便试探着开口,想与南嫘客套几句,以示安慰:“多日不见姐姐了,如今伤可好些了。妹妹近日事忙,也没能去看看姐姐。”
南嫘自然是看见了这个盯她半晌、故做热络也掩不住眼中怜悯之色的宫妃了,可低等御女太多,又不大到眼前走动,她并不记得这位是哪个,也没大有耐心应付这人,只简单应道:“还好,多谢挂心。”
芸香撇了那周御女一眼,心中有些上火,这个小小侍女出身的御女,和阮问心一般身份低贱。往日,哪里有这人跟自家娘子说话的份儿,也就只敢低头行礼。如今,她家娘子落难了,这人倒敢来搭话了,还一脸怜悯之相,真是个欺人太甚。她家娘子即使落魄了,也比一个御女身份尊贵,需要她来可怜?
谁知那周御女还不肯停口,接着道:“妹妹前些日子听我的侍女眉儿说,看见尚食局的孙尚食克扣了给芸香的吃食。妹妹也替姐姐寒心,这些个捧高踩低的,惯是欺软怕硬。妹妹于是让眉儿设法给芸香一些点心,接济姐姐,不知姐姐可收到了?”
周御女不提还好,她一提起来,南嫘反倒想起这人了。不久前,芸香一脸愤然地回来,扔了一包点心在桌上,气嚷嚷道:“如今失势了,真是是个人都敢来轻贱了,刚刚那周御女身边的眉儿,偷偷过来塞了一包点心给我,还一脸怜悯地说什么她家御女见我们主仆二人日子不太好过,便让送来些点心。您道是什么?是给那三等小侍女们吃的几根麻糖罢了!还是折腾碎了的。她这是关心您呢,还是来气您呢!”为了那件事,芸香可好几日闷闷不乐,只道人善被人欺。
如今,南嫘才把那被芸香念叨了好几日的周御女与真人挂上钩,心中哂笑,这女人心思倒不是歹毒,只是为人愚笨了些,还有些拎不清。和阮问心一同因容貌才艺被破格提为御妻,却到如今还是个御女,也是有原因的。
南嫘也不欲与她多言,只道:“收到了,有劳。”
“那就好,那就好。”周御女见南才人态度淡淡的,连头也没回,只自己一头热络,便有些悻悻然,只好低头吃了口茶,借此避免尴尬。
那一旁观望多时的宁御女,因为新近入宫,并不认得南才人。但她看周御女自顾自与人家热络,不料人家不领情,碰了一鼻子灰,觉得有些好笑,便憋不住轻笑出声。
周御女听见宁御女笑声,顿时有些脸上挂不住,冷哼道:“还有脸笑!不知是谁,从入宫到现在都没被圣上碰一下,只被圣上召见了一次,还没能侍寝,只是被召去给人家阮美人彻夜打扇子去了,哈哈!”
“你!”宁御女听闻周御女所言,句句戳她心窝,顿时收了笑。她因那彻夜打扇子一事,都快成阖宫上下的笑柄了,被周御女一提,觉得委屈极了,瞬间红了眼眶。
南嫘听周御女此言,端茶的手微微一顿。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又让她遇到一个关键人物么?
上一世,阮问心位列三妃之后,另有两妃与她相争,其中一个,叫做宁姝,是在自己失势那年初入宫门,故此自己不曾见过宁姝,只听冷宫侍女们讨论过。宁姝原本身份非常卑微,但后来她的阿兄宁尧,在对进犯的羌戊族战争中发际,不到三年时间,先是因军功晋升了先锋小将。后来又在一次关键的战役中出了头。那场战役主将战亡,全军受困,宁尧带领八千人马绝处突围,又杀了个回马枪,全歼羌戊两万敌军,反败为胜,边关大捷。圣上那时正值用人之际,就破格提拔了他为大将。结果他不负圣望,之后连连大胜,直打得羌戊闻之丧胆,因羌戊图腾为鹰,宁尧还被人送威号“伏鹰将军”。至此,深宫中的宁姝也一路晋升,最终位列妃位,还得了一子,风头无两。
而宁姝与阮问心却是死对头,因她初入宫门时,曾被阮问心羞辱过,那次,她好不容易被圣上宣召去侍寝,却被阮问心的突然造访打断,说什么要陪圣上下棋,还说屋内炭火太足,过于燥热,让立于一旁侍候的宁姝打扇子。等棋下完了,圣上便留了阮问心侍寝,宁姝大半夜又被送了回去。那夜之后,宁姝成了众宫妃茶余饭后的谈资,每每提到,都哄笑不止。宁姝因此恨上了阮问心,她上位后,两人斗得不死不休。
这样一个人,当然要拉拢过来。
南嫘微微侧头去看宁姝,只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清丽的双眼,挺直的鼻梁,一双剑眉引人瞩目,很是英气。身形不似一般宫妃瘦削,反倒显出一股子健康之美来。往那一坐,挺直了背,身姿利落,不愧为未来大将军的妹子,果真有些气势。可惜,如今还稚嫩得很,被周御女挤兑几句便红了眼眶。
宁姝大概是察觉了有人打量她,转头去看。南嫘见她转头过来,便微抬起兜帽,朝她浅浅一笑,似是安慰。宁姝看见南嫘容貌,蓦地一愣,心中叹道,这位宫妃长得极美。
她肌肤莹润胜雪,面如冠玉,不施粉黛,只颊边浅浅涂了点胭脂,泛着微微霞色,檀口琼鼻,波光潋滟一双桃花眼,转眸看过来时,还扬起一抹浅笑,更显得色若春华。惹人注目的是,她眼角有一处白色疤痕,但疤痕上巧妙地描出一双紫色蝶翅来,向外张开,生动欲飞,不损美貌,反而衬出一丝娇媚。
这位宫妃是谁?宁姝入宫三月,只知阮问心艳压群芳,宠冠后宫,竟不知还有这样一个足以和阮问心媲美的人物。
她想开口询问,又想起这人对周御女的冷漠,似乎性子有些高傲,便不敢贸然开口。但默了半晌,宁姝还是忍不住了,她刚刚还对自己笑呢,于是开口问道:“这位…姐姐,不知如何称呼。妹妹宁姝,是新入宫的御女。”
芸香看自家主子似乎对这位小御女颇感兴趣,于是顺势开口答道:“宁御女安康,我家娘子是常曦殿的南才人,前些日子受了伤,不便出门,这才是伤愈后第一次出来呢。”
南嫘也朝着宁姝微微颔首。
“南才人安康。”宁姝有些怔愣地接了句,心中却是极其震惊的。她是听过常曦殿那位宫妃的大名的,只是别人言谈间都是对她的惋惜可怜,或者还有丝幸灾乐祸。听闻她是被阮问心害地双目失明,圣上厌弃,还背负了一个嫉妒成性、谋害皇嗣的罪名,印象中,她本该是个凄凄惨惨、柔弱憔悴的样子,怎会…怎会是面前这位如此光彩摄人的美人儿?
宁姝还待再询问两句,此时大殿外门前忽然有了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