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漂浮着纤长的水草而头顶是永远只有蓝黑两种颜色的天空,这是我在水里的三百年。
每天看着一缕缕阳光如同穿针引线般穿透重重河水折射出一个刺眼的光圈,然后再慢慢缩小世界又变回如墨的黑暗,无数的游鱼游离在不透光的世界里。
然后偶尔探出头看看外面灯火通明的世界。
然后母亲半忧虑半责怪的说一句要离人类远一些。
然后闭上眼睛等待新的一天到来。
这样周而复始的生活。
就这样生活了三百年。
可是这样的让人觉得有些唠叨的关心母亲从来没有给过游鲤。
母亲说每次看见游鲤那张几乎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脸,她就会感到一种快要窒息的无力感。那些随着父亲的离去而消散的记忆就像覆盖在石头上的青苔一样紧紧地包裹着心脏,你没有办法挣脱只能努力不去看不去想。
在游鲤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从来不懂得什么是烦恼,他总是快乐的笑着。
他最喜欢那些墨绿如同丝绸般光滑的水草,纤长而柔软的水草一条条覆盖下来,如同宫殿里垂落至地面的纱幔。每当我看见他小小的身子在水草间穿行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在他那个年龄的自己,也是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喜欢那些水草因为它们很适合藏身,我常常躲在里面等到父亲经过的时候再突然跳出来,我想看到当我突然出现时父亲惊讶的表情,但是父亲从来没有被我吓到。
他每次都会把我抱起来问我是不是在等他回家,我应声看向他,我发现父亲脸上原本严肃冰冷的表情在我看向他的时候全部都会消失,就像储存了一整个冬季的雪突然融化一样。
我一直有种错觉我觉得父亲是天上的神明,无论什么样的困难都无法撼动他半分,就像他轻松拿起我用尽全力也搬不动的东西一样,就像大海边的礁石,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倒下。
母亲说人是危险的动物而父亲却说人类和我们一样有善良也有邪恶。
我问父亲:“可是母亲说他们把我们当成食物,这样也不算坏吗?”
父亲回答说:“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有他们存在的意义,就像我们会吃虾和螺一样,你觉得我们是好还是坏呢?”
我又问,“那人类长什么样子呢,他们也有鳞和尾巴吗?”
父亲摸摸我的脑袋说,“他们没有鳞也没有尾巴,他们生活在干燥的泥土上面,以后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说完又小声地叮嘱我:“不要告诉你母亲我刚才说的话,她要是知道一定又会数落我。”
父亲在外人面前总是严肃而不苟言笑,在我面前又总是和煦慈爱,而对于母亲他总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点疏忽。
我只见过母亲对父亲呼来喝去却从未见过父亲发脾气。
我曾经问过河里年老的婆婆,为什么父亲一见到母亲就变得胆小起来,婆婆说那不是胆小,那是一个男人对爱人的承诺,是这个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我迷茫地摇摇头,“婆婆,我不明白。”
“以后你慢慢就会明白的。婆婆老了,没有力气了很多事情也解释不清楚,但是婆婆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你的父亲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当小孩子的问题找不出一个很好的答案时,大人们总会说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因为这样的回答,幼年的我常常期盼着长大,我幻想着自己跟那些成年的哥哥姐姐一样拥有强大的灵力,可以用幻术制造出一重重的光影,可以随心所欲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而不被母亲责骂。
可是当我真的长大了,又变得伤感起来。
有时候游鲤也喜欢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当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我也会说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游鲤比我小十三岁,当他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可以独自去把河滩上的高笋带回来当零食。
游鲤的眼睛漆黑得像每天降临的夜幕,里面细碎的光又如同揉进了最清亮的月光,我喜欢这个弟弟,他叫我姐姐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柔软又明亮。
母亲从来没有好好待他,每次母亲来寻我们总是只叫我的名字,我再隔着遥遥的距离隔着那些明明生根在水里却好像是漂浮着的植物喊一声,“弟弟,回家了。”
弟弟的性格很好,当母亲牵着我离开的时候他就会从很远的地方游过来。我才刚听清他叫我姐姐的声音,转过身就能看到他飞快地冲过来然后站定,小小的身影喘着气说:终于追上你们啦。
我看着弟弟笑嘻嘻的脸感到有一些落寞,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看向她却只能看到她独自前行的背影。
而游鲤一点也不在乎母亲的冷落和偏心,他说:“有人告诉过我对女孩子要多一点关心因为女孩天生就比较敏感,姐姐你是女孩子,母亲也是女孩子,我会保护你们的。”
在我一百岁生日的时候,母亲给了我一个很精致的盒子,里面装着一个漂亮的圆球。母亲告诉我当我们长到一百岁的时候就可以开始学习一些简单的法术,这些法术就记载在这样的圆球里,这种圆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遇星”。
不同的球体里记载着不同的法术。
母亲给我的遇星是从一大片水域里分离出水珠,然后试着把这些水珠组合成自己喜欢的形状。
我的灵力很弱只是能简单地把水珠排列成直线,可是我还是很高兴,那是我学会的第一个法术,而游鲤看着一颗颗飘浮着的水珠眼睛里全是羡慕的光。
他问我:“姐姐,我一百岁生日的时候也会收到这样的礼物吗?”
我说是的,你会收到。
“那我要把水珠拼成我们一家人的样子。”还差整整十三年才满一百岁的游鲤这样期许。
可是他年满一百岁那天并没有等来他的生日礼物。
我记得那一天四周还很黑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我想大概还是半夜吧,游鲤就激动得睡不着觉。
他不停地问我,“姐姐,什么时候才会天亮,你说母亲给我的那一颗遇星也是关于怎样控制水珠的吗?其实我更好奇怎么能把它们变成冰块。”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说快睡吧,等你醒来的时候天就亮了。
然后游鲤从天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他脸上的表情也和天色一样一点点从明亮变得暗沉,他朝我大吼:“根本就没有什么礼物没有什么遇星,你这个大骗子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游鲤说完眼泪就汹涌地漫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游鲤哭。
我吓得手足无措只能安慰他说:小鲤你别难过,我最近又学了不少新的法术,我教你好不好?
可是游鲤只是用怨恨的眼神盯着我,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跑开了。
我没有想到母亲对游鲤的不喜欢已经到了那样的程度。
我不知道母亲是忘记了游鲤的生辰还是不愿意准备,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礼物,那样的法术对于母亲来说根本是信手捏来,母亲曾经得到过亦失长老的指点,而亦失是全族幻系法术造诣最高的人。
我的心里有那么多的难过,我愤怒地去问我的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游鲤,父亲已经死了那么多年难道你还放不下吗?难道游鲤不是你的儿子吗?你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让他受委屈吗?
母亲震惊地望向我沉默不语,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可是我还是看到了她隐忍的泪水。
我想起从小母亲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想起她对我笑的样子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温暖,她从来没有责备过我而我却对她大吼大叫。
我的心脏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母亲曾经说过心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没有办法可以修补了。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知道我在伤害母亲的同时也伤害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