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喝酒。”我回答说。
“那我教你。”吟雪站起身来走到几十米外的一棵树下,“我在这里偷偷埋了一坛秋露白。”她取下腰间的短剑,不一会儿就挖到一个双手刚好能圈握住的坛子,吟雪一边打开一边揶揄地说:“这酒可不能让我那些贪杯的师兄们发现。”
顷刻间,酒香就飘满了这片树林。
吟雪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那副陶醉的模样和那些爱酒的男子一般无二。她就近坐在旁边的树底下向我招了招手,“过来坐呀。”
说完又一脸自豪地微仰起头,“秋露白是在深秋天气渐寒的时候,收集草尖上的露珠酿成的酒,酒色清亮,味道清冽纯澈,即使是身居要职的官员也未必有幸能饮一盏。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得这一小坛。”
吟雪举起酒坛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你试试吧。”
她的动作很自然,仿佛两个人共饮一坛酒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伸手接过,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当即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她便看着我笑得花枝乱颤,“酒这个东西是越喝越能感受到其中的妙处,你多喝几次就会爱上它。”
她说的话都跟怀远出奇地相似。
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对吧。
我这样想着,又仰头喝了一口手中的酒,仿佛应了这个酒名,竟尝出一点秋天的萧索来。
同样的一坛酒,吟雪却品出了不同的味道。
她倚在树干上半眯着眼睛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看着父亲站在高高的神坛上对底下的弟子发号施令,就觉得很羡慕,我幻想着有一天成为父亲那样令人敬仰的人物。外人只知情师姑是青澜的掌门,却不知其实掌门有三位,这三位是不分高低的,他们每一个都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其中情师姑和我的父亲一生都困在自己的牢笼里,惟有梦师伯无牵无挂来去自在,只是他不喜欢被凡尘琐事牵绊,所以从不插手管门中事务,反而醉心于他那间简陋的茶棚。”
“年幼时我曾问他,为什么他的茶棚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客人他却忙前忙后乐此不疲,我记得梦师伯的回答也很简单,他说‘因为我高兴啊’。以前我不懂有什么好高兴,现在我知道原来对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喜欢的事就算得不到回报也会很快乐。”
“我没有成为我梦想中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可是我有了和他们一样难以割舍的感情。”
“从我出生那天起我就一直住在这座山里,我只出过一次山,也许从那天起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吧。”吟雪举起手中的酒坛,有气无力地慢慢喝了一口,月光下她的脸格外平静从容。
“这一点我们很像呢,”我仰起头看向朦胧的星空,那些银色的月光缓缓流淌着,明亮但不刺眼。
我笑着说,“我从出生那天起就一直生活在一条长长的河里,河里的水又凉又清,可是水里却长满了绿色的青苔和水草,它们柔软得就像最名贵的绸缎。我小的时候也觉得父亲就是我心中的神明,高大而且无所不能。”
“那时候的我总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从河的这一头游到那一头,看瀑布从高空急速坠落,看芦苇纷纷扬扬落满清澈的水流。”
“偶尔几只飞鸟煽动着翅膀从头顶飞过,我听到它们清脆的叫声像是窗前那一串风铃。可是我从来没有羡慕过它们,我觉得我就该是生在水中葬在水底,就像我千千万万的先辈一样变成泥沙成为河的一部分。”
“我的父亲是在战争中死去的,我记得他在世的时候总是把我抱起来不停地转圈,我在空中俯视着他的脸总是笑得特别开心,他说为了守护我的这个笑容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后来他就在那场血流成河的战争中牺牲了,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可是在我的心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父亲。”
“他只知道说,喜欢看我笑的样子,可是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温暖,温暖得就像天色微明缓缓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朝阳一样。”我接过吟雪手中的坛子又喝了一口,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我们背对背靠在树的两边,两个人都仿佛被卸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坐着。
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
因为酒会让那些陈年往事一件一件又重新浮上心头。
我听到吟雪含糊不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说,“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跟情敌坐在一起喝酒谈心。我没有见过别人是怎么处理感情之事的,但是我看过很多这一类的书,书里的人总是善人极善,恶人极恶,有时候我恨不得自己能遁入书中把那些恶人杀之而后快。”
“可是等自己经历了却发现世间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
“原来从厌恶到喜欢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原来真的有饮一壶酒而交心这种事。”
我说:“是啊。其实我最羡慕的是你有一个这么好的父亲。为了你可以不顾自己的原则,如果我的父亲还在他一定也对我这样好吧。”
“那我把我的父亲分给你吧,他一定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吟雪一挥长袖豪气万千地说。一截绵软的轻纱覆盖在我的手背上,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浮动。
感觉痒痒的,像一只小小的蚂蚁在不停打转。
“好啊,那我要去做一身和你一样的衣裳。你教我练剑吧。”我望着已经躲进云层里的月亮,回了这么两句。可是这次却没有得到回应,我爬起来去看吟雪发现她已经睡着了,“还说教我喝酒,你自己酒量还没有我好。”
扔下这句话后,我开始觉得眼睛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又仿佛什么都看得很真切。
我看见吟雪鹅黄色的裙摆似乎变成了萧条的灰色,我看见天和地都在不停地旋转像是水面上深深浅浅的漩涡。
无数柔软如同绸缎的水草突然从那些漩涡的下方笔直地钻出来,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大片高大的芦苇丛,鲜红如同血液的水珠不断从那些白色的花穗里飘出来,然后一颗颗坠落。
清澈的河水立刻变成了巨大的咆哮着的血河。
一个光着脚的小男孩快乐地在芦苇丛中奔跑着,他的脸被染成了可怖的暗红色可他却浑然不觉,突然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我说,“你要吃吗?”我这才发现他的手中握着一块血淋淋的糕点,我惊恐地摇摇头,而他却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不吃吗,那就扔了吧。”
他松开手,糕点掉进了河里,河水一瞬间变成了浓稠的黑色。
小男孩趴在岸边小心翼翼地问:“小鱼,你还好吗?”
然后从漆黑的水里传来一个痛苦的声音:“姐姐,姐姐你在哪?”
“姐姐,你为什么要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