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二十八日,寒食节,怀远已离家七天。
顾名思义,寒食节就要禁烟火,吃寒食,插柳踏青。
当我捧着一大束柳枝跨进门的时候采姨正在打扫院子,一层薄薄的灰尘弥漫在空气中。另一边的走廊里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子端着一碟蜜饯半靠着墙,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
男子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微微一笑,把盘子向我递过来,“要吃吗?”
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身形瘦削,一袭青色长衫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面色苍白,眼眶微微下陷而且眼圈发黑,一副长期睡眠不足的样子,但那一双黑色的瞳孔却隐隐散发出一些奇怪的光。见我没有回答他撇撇嘴收起笑容重新退到了阴影里。
吃饭的时候采姨向我介绍了这个青衫男子,他的名字叫芒夏,是怀远的表哥,前几天因为在学堂打架被母亲训斥而离家出走。相对于采姨的热情,芒夏则显得很冷淡,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偶尔会抬头打量我一眼。
采姨偷偷踢了他一脚,有些尴尬地向我解释,“芒夏从小就很内向,不爱说话,第一次看见生人难免会觉得不自在。”然后倒了一杯茶递给我,“这是菊花茶,可以清肝明目,解毒消炎。”
我接过喝了几口突然就觉得头脑发昏,手臂沉重得几乎要握不住杯子。于是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可是我才刚离开桌子就觉得眼前发黑立刻朝地上摔了下去。采姨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听见她惊恐的声音不断呼唤着我的名字,“静虞,静虞……”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一张挂着白色纱帐的床上了,窗外依稀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线,看起来应该是晚上。而我的身边是熟睡的芒夏,他翻了个身把手搭在我的胸口,我们两个人身上没有任何衣物。我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我只能徒劳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身体沉重得仿佛浸在最深的泥沼里,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然后采姨带着隔壁的李婶推开门走了进来,她的表情由呆滞变成不可置信最后变成冷漠,站在她身后的女人也捂着嘴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声,“哎哟!真是家门不幸啊。表面上看着挺单纯的一个姑娘怎么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
我求助地看向采姨,可是她的眼里再也没有了她一贯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冷漠,她冷漠地扫了一眼我不着寸缕的身体,毫无表情地开口,“枉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女儿来看待,你就是这样来回报我的吗?你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装可怜?”
“就是啊,”李婶拿出手帕挡在眼前,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附和说,“昨天还装什么昏倒,害得采姐你又是请大夫又是熬药的照顾了大半宿,她倒好,这一大清早就在这私会。”
“我早就提醒过你了,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要不得,果不其然是个荡妇。也不知是哪里找来的野男人,啧啧,比起你们家怀远差得多了!”
“采姐,你别为她动怒,不值得!把她赶出去就是了。”
采姨把手放在太阳穴揉了揉两下,皱着眉说,“唉,也只能这样了,我再怎么把她当女儿也只是我一厢情愿。”
她走到床边,推了推芒夏,芒夏咂咂嘴,不满地嘟囔了两句,“吵死人了……”
等看清眼前的人,他才不紧不慢地穿好衣裳爬起来,“什么事啊?”
采姨向他使了个眼色,“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不追究你的责任,但你要是敢宣扬出去,我保证你会死得很难看!”
芒夏冷哼一声,把外衣随便一披就离开了。
而我被她们两个女人抬着丢在了大街上,此时天空刚刚露出微微的白色,一丝光线从夜幕中探出头来,可是大地依然冰冷刺骨,整个世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节日才刚刚过去,它带来的的喜悦氛围就所剩无几了,就像海水退了潮,它留在沙滩上的水痕很快就会蒸发,就像人与人之间,维护你的那个才刚刚离去,那些伪装着的笑嘻嘻的面孔就迫不及待地撕下面具张牙舞爪地向你扑过来。
就在怀远离开我的第八天,我被赶了出来,他们说我失去了贞洁,不可以不知羞耻。
我不知道什么是贞洁。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吵闹,我只是很难过,我沉默地捡起地上的衣裳,它曾经带给我母亲般的温暖,而现在却只剩下被寒风浸透的冰冷。
穿过店铺林立的长街,右转,再右转,沿着路走到尽头,就能看见两个巨大的红灯笼挂在木门两侧,扣响门上的铜环,然后秦时诧异地给我开了门,“静虞?你怎么了?”
我哭着和他说明了一切。
我原以为自己很坚强,可是却在听到那句“你怎么了”后,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我问他,“你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钱?我想去找怀远。”
秦时转身从陶罐里拿出一个兔子形状的糖人给我,“别哭啦,吃颗糖吧,很甜的。”
我接过来一边吃一边哭。
“女人真是麻烦,”他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走到房里拿了两个元宝递给我,“拿去吧,这可是我留着娶媳妇的钱,记得还我。幸好我爹一大早就出门了,不然非得骂死我。”停顿了片刻,又补了一句,“你认识路吗?”
我点点头说了句谢谢,把元宝揣在怀里离开了。
秦时一直送我到城门口。
刚好是柳树抽芽的季节,整座城池淹没在绿色的海洋里,昨天每家每户折好的柳枝还完好地插在门上,我想起我刚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柳絮飘得到处都是,似乎还是昨天的情景。
我一边走一边掉眼泪,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秦时还站在风里面,他高举着一只手,宽大的衣袖被整个扬起遮住了脸,我无从得知他是什么表情。
再远一些,整座城都被缩成了巴掌那么大的建筑,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这样遥望着遥远的人类世界,遥望着那些闪烁的灯火。
在遇见怀远之前,我每一天都会悄悄从夜晚的河水里探出头,孤独地仰望那些点缀在夜幕里的星光,那些被风吹散的大朵大朵的灰色云朵,那些纷纷扬扬掉落在我眼睛里的芦苇。
那些来自远方的光线汇聚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偶然听见一点轻微的响动,我再把自己整个埋在水里,那些芦苇的白色花絮便从我的头顶飘过,飘向河流的另一端,每当月光倾泻下来的时候,整条河都会闪闪发亮。
每一天,每一天。
那时候的我总以为那些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是一件好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