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独自行走了十二天后,我进入了一个小村庄。
刚下过雨,耳边传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滴水声,几棵樟树穿插在稀疏的房屋间,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和五柳城繁华的景象截然相反,这里所有的房子都是由土砖和茅草组成,一些墙壁上还出现了裂缝,似乎随时都会罢工。
夜晚已经悄悄来临,天空被涂上了一笔浓重的灰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饭菜烧焦了的味道,两个小孩手拉着手站在屋檐下,好奇而又怯弱地向我张望。瘦瘦小小的两个身影穿着粗布单衣,脸颊被冻得又红又糙,女孩比男孩略高一点,看起来是两姐弟,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花生剥了壳放在弟弟手心里,男孩摇摇头说,“熙儿吃一半就够了,另一半给姐姐。”
我想起小时候游鲤也是这样跟在我身后,不由得一笑。在我还没长大的很多个早晨和傍晚,我总是经历着这样的场景,我听见我最爱的弟弟叫我姐姐的声音,音色明快澄澈像一汪叮咚作响的泉水。我看见最疼我的母亲在长满青苔的石头边微笑,那个时候我的鱼鳞还是淡淡的橙红,淡淡的红就像秋日里的柿子,吃起来甘甜可口吃完却留下满嘴的涩味。
就像那时候的我,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
暮色四合。
这一片稀稀疏疏的村庄终于被黑色填满,世界陷入黑暗。那些奢华的破败的希望着的呼喊着的全部浸在这浓郁的夜色里,随着天色慢慢沉寂下来,什么也听不见了。
然后每家每户的油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来,像极了满天的星辰。
我走过去,弯腰摸了下男孩的头发,笑着递给他一块桂花糕,“你叫熙儿,对吗?你爹娘在家吗?”
男孩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转头去看自己的姐姐。
女孩大大方方地一笑,“你是要借宿吧,我叫苏攘,你叫我攘儿就行。”说完又大声地朝屋里喊,“娘!有客人来啦!”
苏攘把我领进门,又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刚接过来,厨房藏蓝色的门帘就被一把锅铲掀开,一颗包着头巾的脑袋从后面探出来看了看,说了句,“当家的,招呼一下客人!”又缩了回去。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空旷的客厅正中央摆着一张有些掉漆的木桌,瓷瓶里挤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朵,几个箱子整齐地码在墙角,墙壁上刻满了各种文字和图案。苏攘说那是她和弟弟用石头画的,被母亲发现的时候还挨过打。
苏攘一口气喝了半杯水,然后把剩下的全部倒进了桌上的花瓶里,她朝我吐吐舌头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弟弟跑开了,边跑边说,“我去帮你叫我爹过来。”
苏攘的父亲是一个憨厚的大汉,皮肤黝黑,胡子均匀地围着下半张脸扎了一圈,他穿着一件打了三四个补丁的衣裳端坐着,那张略显单薄的椅子明显晃动了几下,他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往后一靠,嘴上漫不经心地数落着,“攘儿,你又拿热水浇花了,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就是不长记性。”
“去,到厨房去重新装半瓶凉水过来。”他把花拿出来甩干净花瓣上的水珠,然后把莹白的瓷瓶往女儿怀里一推,挥挥手示意她离开,“小心点,别摔坏了啊。”
苏攘乖巧地点点头,捧着瓶子跑开了。而苏熙躲在椅子后面,茫然地看看自己的父亲又看看姐姐的背影,偷偷伸手从父亲裤腰里掏出两颗瓜子塞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咀嚼着。发现我在看他,他愣了一下,连忙把脑袋缩回了椅子后面。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端坐在单薄椅子上的大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裤腰带被儿子拽着,腰间感到迟来的一丝被拉扯的紧绷感。他回过头瞅了儿子一眼,脸上的笑容使得皱纹一条条舒展开来,像是一团被揉得发软的书纸。
他反手把儿子抱起来放在膝盖上,用自己的胡茬在那张还有些茫然的脸上来回扫动着,苏熙被挠得发痒,一边胡乱地用手去挡一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
笑了好半天,苏父才把他放下来,双脚刚沾地他就满眼泪水的抱怨,“你以大欺小!你不厚道!”
“好好好,我不厚道,那这瓜子我就不给你吃了。”苏父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瓜子,在手心掂了掂,“这么多,这下我可有口福了。”
作势就要往嘴里塞。
苏熙噘着嘴看了两眼,哭着喊着找自己的娘亲告状去了。
苏父尴尬的挠挠头,说了一句,“这孩子,从小就这样。”
也不知道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自言自语。
之后就是长长的沉默。
直到那个包着头巾的女人--这个家的女主人端着菜出来,两个小家伙跟在她身后打闹着,苏攘的头发上还别着两朵红色的山茶花,全然已经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
苏大娘在围裙上擦擦手,转头朝两个小家伙喊,“别闹了别闹了,来客人了也不知道帮着摆碗筷!”
没有人搭理她,只有两个由于太过用力叫嚷而变得尖利的声音回荡在整间屋子里。她摇摇头自己解下围裙往厨房走,掀起门帘的时候扭头用更大的声音吼了一句,“再闹就把你们俩丢出去!”
苏攘苏熙对视了一眼,立刻安静下来,垂头丧气地走过来坐好等着开饭。
苏大娘右手把刚拿来的碗筷放在桌上,左手递给我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姜茶,旁边的苏攘手一伸,吵着说,“我也要。”
苏大娘瞪了她一眼,“这是给客人的,你要什么?不懂规矩!”
说完又笑眯眯地望向我,“下雨天,湿气重,喝碗茶去去寒吧。”
满满一碗棕色的液体上还飘着几片泡发的玫瑰花瓣。我接过来道了声谢,“这么多我也喝不完,分一半给攘儿吧。”
说着就想往苏攘碗里倒,苏大娘连忙阻止了我的动作,脸色有点不太好看,“这是我们村里的规矩,必须要在晚饭前给客人喝一碗姜茶,你不喝完就是看不起我们。”
我只好入乡随俗。
姜茶的味道辛辣中还带着点苦味,我一口气喝完又随便和他们说了几句家常。
安排住宿的时候我被分在苏攘的房间,那个头发垂到胸前的小女孩笑得眼睛眉毛整个弯起来,像是天上的月牙。她拉着我的衣袖几乎是把我拖进自己的房里,刚进门她就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兴奋地对我说,“姐姐,你的发型真好看,能帮我梳一个一样的吗?”
停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如果梳得好你刚刚吃掉我的梨这件事,我就不计较了。”
风尘仆仆赶了一天的路,这时候的我本来感觉有些犯困,却被她这一句话逗得又精神起来。我忍着笑接过她递来的已经缺了几根梳齿的木梳,配合地朝她拱拱手,“多谢小姐宽宏大量,小女子感激不尽。”
一直捣鼓到二更,窗外的鸡扯着嗓子叫了两声,苏攘又画蛇添足地把那两朵山茶花分别别在发髻两端,我们才把油灯吹熄,挤在不算大的床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