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九身手矫健,披荆跨棘,攀藤越壁,翻过两座山头仍大气未喘。山林越往深处,越是无路可寻,或是古树横斜,或是怪石当道,步步艰难。
崔九坐上一块山石,以手扶额,四下望去,虽是白昼,但昏昏如暮;虽未入秋,但已寒意沁骨。忽听不远处喧腾有声,前去一看,原来是一条白涧斜斜地从巨石间泻下,摔珠碎玉,喧闹不绝。
沿着涧水走上去,约有三四里,方到尽头。却是一片高平之地,聚水成潭,碧透见底,那白涧便是自这潭水中流出的。
崔九见此清幽之境,不由心喜。蹲下身来洗了把脸,凉意顿生。
幼时也曾随父兄上山过,却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所在!
崔九拭脸环顾,忽见潭水对岸,盈盈走来一个女子,手持一陶罐,屈身汲水。女子虽粗布素衣,但姿态优雅不俗。崔九在此岸一阵错愕,这深山幽谷之中,怎会有一女子?
那女子持罐起身,是一张姣好的脸。看样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崔九不敢动作,怕惊扰了女子,亦怕被其发现...
女子并未发现对岸山石后面隐着的男子,依旧沿来路走了回去。一条小径蜿蜒,没入尽头藤萝垂成的帘幕,女子掀萝而入,里面是阔阔落落一座山洞,石桌石凳石床,俨然一副人间家当。女子将汲来的潭水倒入一石锅之中,燃起松针,煎起茶水来。
崔九心想,大概也是避乱躲入深山中的可怜人了,只是难为她一个女子竟能在此林寒涧肃、清寂无人之地安然生活。然而又转念一想,这里虽寒苦,但没有敌军铁蹄践踏,没有敲骨吸髓的赋税徭役,也胜却人间无数了。
想着正要慢慢退回,不扰人清净。却见又一女子从别处走回,崔九赶紧藏身树后。那女子一身白衣,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间,绿色的藤蔓随裙摆曳荡到地上,原来是从山上采藤萝回了。
只听她轻柔的一唤:阿萝。
那石洞中煎茶的女子清脆地应了一声,走了出来,接过白衣女子手中的长藤,二人拉扯着补起洞门前的帘幕缺处来。
白衣女子一手持藤,一手扶着石壁,慢慢抬起脚来,踩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向上爬去。她需要将藤萝缠到洞顶上方的位置,正努力攀索着,崔九早已望见一块山石并不牢稳,情急之下,出声一呼:小心!
白衣女子闻声一惊,继而脚下石落,滚落下来。
两人同时望向突然现身的崔九,惊惧地说不出话来。
崔九连忙举起双手,颠三倒四地解释道,自己是来山谷寻楠木修葺房子的,误闯到了这里,本是好意提醒,没想却惊吓到二位,等等,又说自己也读过圣贤书,并非登徒浪荡子。
那二人见他粗布短褐,似非官府卒吏,又吞吞吐吐满脸通红地解释一堆,也不像是歹人,便松了口气。
那位被唤作阿萝的女子俏声说道:潜入别人家院,不是登徒子,难道是什么君子吗?
白衣女子睇了阿萝一眼,落落大方地朝崔九一福,崔九忙还礼,却不敢抬起头来,只觉得这女子如云间明月,让人不敢直视。
女子道:才刚多谢公子提醒。
阿萝不平地说:小姐谢他什么,若不是他无礼,小姐何至于失态于人前。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说:乱世之人,犹如鸡狗,哪还讲究得了闺阁仪态;况遗世入山,更不需提那些俗世仪礼了。
女子一番解嘲之语,崔九却听出了几分惨然、几分通透、几分无可奈何之惆怅。
于是说道:上将军郭人表已率军平定叛贼,天下离乱了十年,如今已大定了。
白衣女子与阿萝自是欢喜感叹。
阿萝仍在喜悦之中,白衣女子却露出凄然的神色来:天下虽已安定太平,只是父亲与诸兄皆杀贼而死,家破人亡,谁人还可依靠,哪里还能去呢?阿萝,我们注定是要终老此间了。
阿萝搀上小姐,泪已涌出:小姐……那王家...
白衣女子按了下阿萝的手。
崔九心下叹道:天下遭此兵劫,十室九空,自己也是父母兄弟流离失散,与你正是同病相怜。
于是拱手道:在下姓崔,名佑,因排行第九,也称崔九。相识一场,敢问小姐芳名?
女子望向山谷中一片翠郁青竹,道了声:筠娘。
崔九帮着她们将藤萝缠好,主仆二人感激不尽,阿萝率真地说:这家嘛,还是得有个男人!
白衣女子脸色一红,装作没有听到。崔九的心里却莫名欢快起来,这是他二十五年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阿萝的帮助下,崔九找到一株笔直遒劲楠树,伐枝去叶,扛着树干别了阿萝,又遥遥地望了望那绿萝垂挂的山洞,走下山去。
出了山谷,回首望去,但见,树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清透的露水中折射出那个白衣如雪的身影,落在了崔九的心里。崔九心底那汪冷漠枯寂的潭水,似乎被激活了,崔九感觉到有些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