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娘挽着食篮,提着水壶,和碧桃一起在田间的土埂上走着。干活的邻人,都在田埂上休息,见二人和乐同行,又都是同样的貌美如花,都不禁抬起头来多看了两眼。有那爱说闲话的大娘们,悄声唠着:
这就是崔家九郎从山上接回来的小娘子,模样多俊。崔九郎白捡个媳妇,美着呢。
一人插嘴道:听说,董老太太也相中了崔九郎做女婿呢,这下热闹喽。
一人又笑着说:二女侍一夫,崔九郎比咱们都强,艳福深哪,哈哈。
又有人道:那算什么福,不过是董老太太看上了他那膀子力气,要累他家口罢了。
众人的说笑碧桃和筠娘仿佛没有听见,只顾往前走着。
董大眼尖,率先发现了她们,高兴地招呼崔佑准备吃饭。大家七手八脚的把饭拿出来,董大坐下来大嚼起来,崔佑有点不自然,咬一口干粮,眼睛落到了远处的土山上。
筠娘看着崔佑,他没有戴草帽,汗水濡湿了头发,脸、脖子、肩膀、手臂都被晒得和田里的土成了一个颜色。本应年轻的他,看起来像个沧桑的老汉。筠娘眼睛有点发酸,她不由得抬头扫一眼远方。
这一看,不得不感叹农民的力量之大。筠娘发现,原本是一片荒草丛生的荒地,此时已经是田土松匀,秧苗满地了。大地复生的力量是强大的,人们要生存下去的希望也是强大的。
筠娘看着眼前一垄垄新土,一畦畦嫩苗,心中生起一股热流,觉得所有的混乱在这一刻仿佛全部被理清了,生活仿佛被理出了一条踏实平整的路子,正在悄悄向前延伸着。
筠娘对崔佑说:让我也来干活吧。
轻轻的一句话,惊呆了旁边三个人。董大嘴快,马上摇头说:不行不行,你干不了。
筠娘微微仰着脸问他:为什么不行?
董大说:你,你太娇弱了。
筠娘摇摇头,不接受这个理由。
董大又说:你不会做。
筠娘还是摇摇头。
董大叹了口气,只得说:你,你不是我们这类人。
筠娘将眼睛看向崔佑,说: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崔佑说不出话来。
董大说:他能怎么想?他肯定是心疼你,不忍心让你干活。对吧?
说完用胳膊推了推崔佑。
碧桃看着二人只是怔怔地望着,便开口打破沉默说:筠娘,你在家绣花已经够辛苦了,何苦来干这些粗活呢?你呀,就在家当好崔大哥的贤内助就好了。
筠娘依旧望着崔佑,轻轻地说:哪里有什么粗活细活呢?我以前就是活得太精致了,才会在遭遇国难家难时,身如浮萍,半点生存能力都没有。今天,我来到田里,看到这里的广阔、平整、盛大,我仿佛觉得这里能生出无限的力量,让我平静下来,安定下去。
崔佑的眼睛湿润了,他所有的担忧烟消云散。这是筠娘第一次下田,他本来以为当她看见自己泥腿子的样子一定会失望的,因此心里一直忸怩着。又听到她也要下田来干活,更觉得不可思议。而她最后说出这样的话,他听了内心只有狂喜,他的筠娘已经彻底决定放下过去,和自己一起扎根土地了。
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看到她的故作轻松和隐忍,看到她的迷茫和不知何往,心里未尝不担忧。只是他明白,像筠娘这种聪慧的女人,外柔内刚,必须自己从内在生出崭新的力量,否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所以他一直能做的,就是陪伴,等待。等待她真真正正接受这样的家,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土地,这样的他。
崔佑伸出手来握着筠娘的手,两个人眼中泛泪的笑着。碧桃在一边看着,她有点落寞,二人眼中明明是千言万语,可是自己却读不懂。
“九郎,不好了,杨老爹不好了。”是朱夫人隔着很远大喊。
碧桃先听到,赶紧去推崔佑,崔佑回过神来,一阵人一通往家跑去。
等崔佑奔到杨老爹的床前时,杨老爹仰着脖子,只剩最后一口气。崔佑握着杨老爹的手,杨老爹颤巍巍将另一只手也搭在崔佑的手上,气息微弱地说:
孩子…我还有好多庄稼上的活儿…要教你哩。
崔佑一遍喊着杨老爹,一遍落下泪来。那泪水滚滚的从脸上滑落,竟让崔佑有种陌生的感觉。他是有多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杨老爹断断续续地说:
我…我要回去了,不要难过…他们都在等我。
说完最后一个字,杨老爹的手绵软地落到了床上。崔佑泪眼朦胧,仿佛看见杨老爹嘴角含笑。
众人都哭了起来。
杨老爹被埋在了西坡上,是那一群坟头中最新的一个。崔佑跪在坟前,烧完最后的纸钱,起身。这地方,前一段时间,杨老爹刚带他过来,没想到眨眼之间,杨老爹也永远的睡在了这路里。
天边一轮夕阳正缓缓沉下,傍晚的风凉了起来。崔佑内心被无名的忧伤占据,太阳落下去还会再升起来,国家破裂了还可以建立新的朝廷,家破了还能重修,可是人死了呢?
晚上的篝火旁,朱夫人和筠娘默默地坐着。
门吱嘎一声被打开,朱夫人道:一定是崔佑答谢邻居们帮忙葬杨老爹回来了。
一个娇俏的身影,轻轻地走了过来。哪里是崔佑,竟是阿萝。
朱夫人说:阿萝,你最近有点不乖啊,也不多陪陪你姐姐,天天往外跑,是不是外面有什么鬼把你绊住了?
阿萝叫了一声道:嫂子你别乱说,哪有鬼,怪吓人的。
筠娘笑道:嫂子你别打趣她了,她是去蒲先生那里了。蒲先生为杨老爹的病忙活了一场,我让阿萝带上水酒去谢谢他。
朱夫人道:不过这个阿萝,往蒲先生那去的次数也太频了。你不会是得什么病了吧。
筠娘也叹道:是得病了,还病得不轻呢!
阿萝娇嗔一声:哪有,姐姐乱说,说完起身跑开了。
朱夫人关切地问:什么病?
筠娘:心病。
朱夫人也好像明白过来,扯着嗓子喊:阿萝,你姐姐已经有着落了,看来你也离嫁人不远了。
一句话,吓得阿萝又赶紧跑回来,捂住了朱夫人的嘴。说道:真真可恨你这嫂子的嘴,什么话都喊得出来。
朱夫人挣脱了说:看来是真的喽。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那养在深闺大院里的女子,山野丫头,只要你情我愿,定个终生作伴,没什么好害羞的。蒲先生年纪虽然大了点,人也不错,又有一身的本事。
阿萝一噘嘴道:他年纪才不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