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发生了什么事,屋外浑然未觉。
君山和霜枝在外头静静候着,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书房的门才被打开。
最先出来的是靳月,瞧着眼角红红的,好似哭过,但又不像是哭过,衣裳虽然整理过,但瞧着衣襟犹存褶皱,全然不是进去时候的样子,尤其是发髻……明显被重新打理过,左不过手艺略显粗糙,瞧着依旧松散。
“少夫人?”霜枝忙不迭上前。
靳月没说话,掌心里捏着碧玉木槿簪子,脚步匆匆的离开,仿佛是有些生气,耳根子都红了。
霜枝不敢耽搁,冲着傅九卿行了礼,便疾追靳月而去。
“公子。”君山行礼。
傅九卿望着靳月离去的方向出神,风吹着灯笼肆意摇晃,将那抹浅碧色的身影晃得愈发模糊,终是再也瞧不见了。空荡荡的长廊里,终是什么都没了!
没了……心头忽然怔了怔,好似她真的没了似的,傅九卿的面色旋即冷下来,连声音都变得格外幽凉,夹杂着冷飕飕的夜风,“还没消息吗?”
君山躬身,“公子恕罪,是奴才办事不利。”
“罢了!”其实傅九卿拂袖而去。
其实他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当年宋宴动用了整个燕王府的势力,在周朝大肆查察都没有踪迹可寻,现在隔了多年,可寻的痕迹自然更少。
回到她的院中,傅九卿檐下站了站,瞧着满院子里的花灯亮起,那五光十色的光,洒满了整个院子,看得人眼花缭乱的。
过了许久之后,霜枝才蹑手蹑脚的从屋内走出来,见着傅九卿站在门外,委实吓了一跳,当即躬身行礼。
“她呢?”傅九卿面无表情的开口。
“少夫人今儿有点累,沐浴之后就去睡了,公子现在进去,少夫人估计还没睡熟。”霜枝低声回答。
傅九卿点点头,霜枝便快速退了下去。
又在门口站了一会,猜测她大概是睡熟了,他才推门进去。
室内微暖,烛火葳蕤。
他进来的时候,带了一阵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满室光影斑驳。合上房门,轻了脚步行至床前,瞧着已然熟睡的人儿,傅九卿幽然微叹,拂袖坐在床沿。
长长的羽睫垂贴在下眼睑处,微微蜷起,他凑近她时,温热的呼吸正好拂过她的面颊,惹得她的长睫止不住轻颤。
他弯腰,双手抵在她的面颊两侧,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那样的轻,那样的柔。侧过脸,瞧着她放在枕边的锦盒,锐利的唇角忽然弯起,化作一抹浅笑。
她终是,开始在意他了。
长夜漫漫,他不求什么日久天长,惟愿少一些世事难料。
第二天一早,靳月又以最无奈的姿势,将手脚从他身上挪开。
清醒时,他欺负她睡着了,便轮到她欺负他。
踢他被子,抢他床位,最后直接将自个都挂他身上。她想着,若是自己睡着了,有人这样扒拉着她,待一觉睡醒之后,她定会累得半死,绝对难受。
不过傅九卿这点做得极好,不管她睡姿如何,夜里做过什么,早上起来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多说半句,以至于靳月把此前攒的气儿,心虚的自行驱散了。
吃过早饭,管家送来一些布料,说是天气凉了,老爷吩咐下来,开始做第一批冬衣,库房里顶好的料子,紧着上宜院先挑。
靳月挑了两匹浅碧色和天青色的料子,俄而瞧着那匹浅黄色的料子发愣,“这颜色倒是很适合三嫂,三嫂肤白,很是衬她。”
管家没有吭声,只是躬身笑了笑。
傅九卿持着白瓷汤匙,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未有言语。
待管家离去,霜枝便抱着布匹走了出去。
“吃完饭,跟我去府衙一趟。”他开口。
靳月塞了一口包子,低声应了句,便也不在吭声。
一直到进了府衙大门,两人的都没有说话,君山和霜枝面面相觑,不知二人这是怎么了?
“傅公子,少夫人!”知府苏立舟缓步走出。
“知府大人!”傅九卿偕靳月一道行礼。
苏立舟摆摆手,“偏厅说话。”
进了偏厅,底下人上了茶,安康生默默的站在苏立舟身边,瞧着有些凝重。
靳月扫了一眼四周,没看到罗捕头。
喝了一口茶,苏立舟面色铁青的开口,“白家那位,跑了!”
白家?
“白公子?”靳月仲怔,当即去看身边的傅九卿。
对此,傅九卿似乎并不觉得诧异,顾自执杯饮茶,神情依旧淡漠从容。
苏立舟继续道,“事情是这样,那天,罗捕头和安师爷将白府的婢女和白雄带回府衙,案例询问,期间二人一口咬定,只是一时之欢,对于白老爷的事,一无所知,无奈之下,咱们只能把他们两个放了回去,派人在白府外头盯着。”
傅九卿当下手中杯盏,“乃是惯例,无不妥。”
“但是到了下半夜,白雄失踪了。”安师爷轻叹,“婢女死在房中,死相同白家老爷一样,都是悬梁自尽,只不过凳子……”
靳月皱眉,“那就是说,杀死白老爷的,与现在杀死婢女的,可能是同一人。”
安师爷点头,“咱们也是这般推测的。”
“现在罗捕头已经派人去找白雄的下落,但京都城这么大,要找一个人委实不容易。”说这话的时候,苏立舟眼巴巴的盯着傅九卿,视线一直在傅九卿的脸上逡巡。
靳月原是不明白,白家公子不见了,为什么要来找傅九卿商议?如今瞧着知府大人的眼神,她当即明白了些许,燕王回朝,燕王妃这两日在筹备生辰宴,整个京都城已然开始热闹。
若是现在传出,杀人疑凶不知所踪,定会引起百姓恐慌,更甚者,触怒了燕王爷,整个知府衙门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难怪傅九卿一直不说话,怕是早就看穿了苏立舟的心思!
“罗捕头这般熟悉京都城,想必能找到。”傅九卿淡淡然的应声。
苏立舟一愣,见着傅九卿不松口,当即望着靳月,“少夫人,这婢女和白公子的异常,乃是经由你的手查出,您现在能不能帮个忙……”
“不能!”还不等苏立舟说完,傅九卿的已经站起身来,冲着苏立舟拱了拱手,“咱们一介草民,岂敢插手府衙之事,若是被人知道,傅家吃罪不起!”
这就是明着拒绝。
靳月虽然不知道傅九卿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想必此事非同寻常,他才会非常对待。自家相公都这么说了,她身为夫人,自然是要附和的,“知府大人,我什么都不会,您可莫要抬举我了!”
苏立舟眉心紧皱,瞧着傅九卿牵着靳月的手往外走,真是半点情面都不留。
“等等!”苏立舟忙道,“要不这样吧?你不就是觉得,你们无法以平民身份,参与府衙之事吗?那我给你个身份不就得了?”
靳月诧异,给个身份?公门身份是能随便给的吗?
“大人客气,傅家不需要这些,咱们只是生意人,做的是银货两讫的生意,对于府衙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傅九卿继续往外走。
苏立舟原以为傅九卿只是做做样子,直到看见他快要迈出府门口了,期间脚步沉稳快速,并无半分逗留之意。心下一怔,苏立舟忙道,“做个公门捕快如何?”
傅九卿回眸,目光幽冷无温,“傅家不需要捕快。”
“那本府总不能让你当捕头吧?”苏立舟双手叉腰,“罗捕头一人已足以胜任,咱们这儿委实不需要再多个捕头,何况论资历,傅公子您乃是一介商贾,文质彬彬的,委实……”
别说是捕头,当个捕快衙役,都是勉为其难。可这话到了嘴边,苏立舟又咽了回去,傅九卿的眼神太冷,仿佛凝了冬日霜寒,凉得人心里发怵。
靳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站在那里愣愣的瞧着傅九卿。
他握住她的手,面色森严未减,“既是如此,知府大人何必多此一举?”
“哎哎哎,回来!回来!”苏立舟皱眉,出动大批衙役去找白雄,难免会惊动百姓,万一坏了燕王府的喜事,这祸可就不是一句“胜任”不“胜任”就能摆平的。
傅九卿已经牵着靳月迈出了衙门的大门,苏立舟只能自个冲到门口拦着,“行,就捕头!左不过,傅公子,您平日里这么忙,怕是……”
“谁说我要当捕头?”傅九卿微微挑眉。
苏立舟黑了脸,若不是想借着傅家在京都城内,设有各处铺子,查察起来不会惊动百姓,不会惊动燕王府,他堂堂的京都府知府,岂能这般低声下气。
如今听着傅九卿的意思,似乎是在耍弄他一般。
“那你……”苏立舟咬着后槽牙,“到底是什么意思?”
傅九卿瞧了靳月一眼,惊得靳月瞬时挣开他的手,登时连退三布,“你看我作甚?我是个女子,如何做得捕头?”
苏立舟一愣,“使不得使不得,少夫人一介女流,怎么能……”
傅九卿拂袖下了台阶。
“哎呦!”苏立舟差点喊他一声“祖宗”,这脾气简直是……比他这个知府还要厉害些。奈何上头压着一个燕王府,苏立舟又不得不妥协,试问京都城内,谁愿意沾惹这种污秽之事?他就算是想找别人,别人也不会答应。
“大人。”安师爷开了口,“我觉得,少夫人可行!”
苏立舟仲怔,“就凭她找到了白雄的嫌疑?”
安师爷点点头,“身为女子,能有如此心思原就不易,然则还得有此胆魄才行。我瞧着少夫人有勇有谋,对于这些事似乎颇有看法。傅公子许是别有深意,试问谁家夫君,愿意让妻子入府衙做这等事?”
“成,听你的!”苏立舟望着已经踩着杌子,马上就进马车的傅九卿道,“少夫人,你可愿意?”
傅九卿已经进了马车,靳月前脚踩着杌子,后脚还落在地面上,听得这话当即回眸瞧着知府大人,心里有些砰砰乱跳,好似、好似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在心里蔓延,可她一时半会的,又抓不住这种感觉的出处。
这会,靳月有些骑虎难下。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的落在马车处。
车门紧闭,车窗虚掩。
风吹着车窗帘子轻轻飘动,车内的人却毫无反应。
苏立舟极是不悦,“傅九卿,你倒是说句话,成就成,不成就不成,本府是个言出必践之人,既然说出口,必定不会反悔。”
“何日述职?”车内,传出他幽冷的声音。
苏立舟如释重负,“明日!”
“那便……明日罢!”
隔着马车,靳月猜不透傅九卿所想,只觉得他最后的尾音,似乎是带了一点颤,浅浅的,淡淡的。
靳月还在犹豫,车内又传出一声响,“还不上来?”
“哦哦!”靳月快速进了马车。
进去的时候,傅九卿正倚着软榻,那张苍白的面色,泛着微微的通透之色,修长的指尖扶着额头,微微蜷曲,微光中根根如玉。
“你不舒服?”靳月原是想问问缘由,可瞧见他这般神色,当即打消了念头,“我爹给你的药,你可吃了?”
“吃了!”他轻声回答。
靳月“哦”一声,便没了话语。爹说过,他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想必长久如此,若是真的不舒服,他应该心里有数。傅九卿捏了捏眉心,哦一声就没了?
的确是……没了!
某人没心没肺,仿佛他难受不难受,同她没什么关系,她伏在窗口,瞧着窗外的风景,好生惬意。
身后凉得厉害,瘆人的寒意从脊背处窜去,快速漫至四肢百骸,靳月下意识的转身,正好迎上那双带了几分幽怨的深瞳。
快速合上窗户,靳月一本正经的坐回他身边,哑着嗓子颤问,“很难受吗?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大夫?”
傅九卿没动静,一双眼睛凉凉的在她身上逡巡。
靳月呼吸微窒,“是头疼吗?”
他仍是不答。
“要不,我给你揉揉?”她委实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这一声不吭的,神仙也难办!
然则她这话刚说完,他便极是优雅的靠在了软榻上,长睫遮住了眸底的幽暗,整个人显得格外平静。
靳月先是一怔,俄而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捋了袖子凑上去,温热的中指轻轻摁在他的太阳穴处,举止轻柔至极。
指尖温热,一点点的渗过太阳穴处薄薄的肌肤,就像是星星之火,慢慢的汇聚在一起,终是燎了心中那边原野,连他的嗓子里都便艰涩起来。
尤其是那股淡淡的清香,近距离的涌入鼻尖,仿佛也带着她身上的温热,暖暖的,像是初春的太阳,落在他阴郁的世界里,让他不再独自一人,陷于幽暗而难以自拔。
“舒服点了没有?”靳月问。
胳膊抬得发酸,指尖揉得发疼。
他“嗯”了一声,她当即撤了手。
暖意消散的瞬间,傅九卿顺势一捞,瞧着似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却是格外的精准快,正好圈住了她的双肩,直接将她摁在了自己的怀里,“别动,我眯一会!”
靳月的脸,瞬时红到了耳根。
眯一会?
是因为昨夜她睡姿太横,所以他才没睡好吗?
他让她别动,她还真的没有动,就这么静静的伏在他怀里,听得他胸腔里,那一下又一下,清晰的心跳声。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似乎也随着他的心跳,跟上了节奏。
感觉很是奇妙,说不出原因,但好像……她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靳月醒来的时候,马车早已停下,她还伏在傅九卿的怀里,保持着最初的动作。车停在府门边上的空地处,君山知道主子的性子,所以并未去打扰。
睁眼,四目相对。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但她知道,自己这样压着他,他定然会累,赶紧起身,顺道将他一并搀起,“我又压着你了,你没事吧?”
“你说呢?”他尾音上挑,仿佛带了几分谩笑之意,可眼底和唇角,却无半点变化。
睡觉的时候不管是谁压着谁,都是极好的,又岂会有事?
“欸?”靳月跟在他身后,“你为何要让我入府衙当劳什子的捕快,你知道的,我对这些其实不太感兴趣,若是真的要做,你何不让我接了我爹的衣钵?”
傅九卿目光深沉的瞧着她,嗓音清冷,“你会喜欢的。”
会吗?
“我……”还不待靳月追问,傅九卿已经走下了马车。
靳月站在车轱辘边上,若有所思的瞧着傅九卿的背影,他怎么知道她会喜欢当什么捕快、捕头?是她做梦的时候,说漏了什么吗?
“少夫人,您怎么了?”霜枝忙问,“您没事吧?”
“你说,我一个女子,去当什么捕头,会不会有人笑话傅家?”靳月有些犹豫。
霜枝噗嗤一声笑了,“少夫人,您可不是这样犹犹豫豫的人。既然公子都不怕,您又怕什么呢?天塌了,不还有高个子的顶着吗?”
“说的也是!”靳月笑盈盈的往府门内走,“我跟你说,我……”
“少夫人!”管家一声尊呼,打断了靳月的话。
靳月颔首,“老管家,有事吗?”
“顾侧妃来了,这会正在花厅里等着。”管家极是恭敬的开口,大概是担心靳月,又补充了一句,“若是少夫人身子不适,老奴这就去回了她。”
“她什么时候来的?”靳月问,缓步往前走。
管家笑了笑,“半个时辰了。”
靳月轻叹,来了半个时辰都没走,她若是说不舒服,估摸着顾若离会冲进上宜院,验证真假。思及此处,靳月抬步朝着花厅走去。
“少夫人,那顾侧妃……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霜枝很是担虑。
靳月负手而行,“不弱你来猜一猜,她做什么来了?”
霜枝摇摇头,“奴婢猜不着。”
“公子怎么说?”靳月望着老管家。
管家低声应道,“公子说,少夫人自行处置。”
“我知道了!”靳月颔首,“您先回去吧,花厅那头,我自己来。”
“好!”管家点点头,“若是少夫人有什么事,只管做点动静出来,花厅外头的奴才听得动静,就会去上宜院报信。”
靳月笑了,“我又不是去干架的,能有什么动静?放心吧。”
管家行了礼,转道离开。
花厅内。
顾若离坐了半个时辰,喝了三杯茶,一张脸青白交加,神色略显暗淡。
“不过是商贾之家,却是这般不识礼数,敢怠慢主子,简直是该死!”琥珀咬着后槽牙,“亏得主子还挑了这么好的料子往这儿送,真是巴巴的一颗心,喂了白眼狼!”
“别说了。”顾若离垂眸,捏着帕子的指尖,略略泛着异样的白。
靳月正好走到花厅门口,听得这话,挑了眉头瞧了一眼霜枝。
霜枝无趣的翻个白眼,饶是天衣又如何?衣裳原就是用来蔽体,她家少夫人原就不喜欢张扬,压根用不着她们所谓的好料子,傅家什么没用,公子待少夫人不知有多宝贝呢!
进了门,靳月躬身行礼,“侧妃安好!”
“姐姐!”顾若离当即起身,满面欣喜的冲过来,快速握住了靳月的手,“姐姐近来可是安好?来了京都这么久,我还一次都没进过傅府。”
靳月缩回手,眉心突突的跳。
这话是什么意思?
让她带着顾若离溜两圈?
“姐姐……你这是不欢迎我?”顾若离眸中浮起些许雾气,“你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情,还在生我的气?生小王爷的气?”
“上次发生过什么?”靳月皮笑肉不笑,“我怎么全然不记得了?侧妃娘娘,您不如与我说道说道?”
顾若离仲怔,哪好意思翻旧账。
“对了,姐姐,燕王妃宴席将开,你和五公子都在相邀之列,我这厢得了几批好料子,特意送过来让你挑着,你看看可有喜欢的?”顾若离拉起靳月的手,快速行至案前。
桌案上,摆放着一叠布料以及首饰。
鸦青色的料子,绣着流云暗纹,佐以暗色红纹,若燃烧在寂静黑夜里的火焰。一旁的首饰盒里,盛着不少金银首饰,珠钗玉器,可她的视线却独独落在,那枚通体漆黑的墨鸦发簪上。
簪子非金非银,倒像是玄铁所铸。
墨鸦……
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突突的跳,疼得头皮都有些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