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内,忽的万籁俱寂。
傅九卿极是好看的眼,就这么眼角微扬,古井无波的瞳仁里,泛起微微桃花色,妖冶至极。他低下头,削薄的唇低凑在她耳畔,音色撩人,“月儿……醋了?”
靳月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哪有!”
饶是心腹又如何,就傅九卿那性子,也就自己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可以相处,若换做旁人,多半不是冻死,就是在冻死的路上。
下一刻,她猛地绷直身子,突如其来的酥麻,快速从耳垂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勾人的狐狸!
当然,有时候勾人的不止是狐狸,还可能是树桠子。
漠苍冷眼瞧着树底下的红衣男子,“你身上的毒,是我给你解的,你能不能摸摸自己的良心,这么厚颜无耻的忘恩负义,你是要挨雷劈的!”
“你在树上,先劈你!”男人站在树下,“东西呢?”
漠苍哼哼两声,别开头。
“不说就继续挂着。”男人拿着小镜子,瞧着自己脸上那道血痕,真是该死,竟然在脸上留了这么长一条痕迹,委实讨厌。
悬空挂在树上,两腿于空中踢踏,是极不舒服的,时间久了,漠苍都觉得自己怕是要窒息了。他倒是想挣扎,奈何这树有点高,尤其是从上往下看,他眼下筋脉被封,不可能自己下去,这要是摔在地上,还不定得断几根肋骨,保不齐小命休已。
“那盒子……是我娘的遗物,你拿了也没用。”漠苍对谁都不放心,“喂……”
“我有名字的,你可以叫我青青,或者卷卷。”临了,他收了镜子补充一句,“我叫青卷。”
漠苍:“……”
“你信不过我,等于信不过公子,信不过公子,等于信不过少夫人。”青卷双手环胸,“听说少夫人很凶,你怕是要完蛋了!”
漠苍皱眉,靳月是、是挺凶的,不过明珠那货才是真正的悍妇!跟悍妇比起来,靳月就没那么可怕了,至少程度不深。
“你少拿靳月糊弄我,我还不知道那小妮子的脾气,你快点把我放下来。”
“把东西给我,我就把你放下来。要不,你拿着东西,我领着你去找公子,也是一样的!”虽然青卷背上挨了一刀,那刀上淬了毒,可耐不住他内功深厚,这会就跟没事人似的,仰头看漠苍的笑话。
漠苍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傅九卿真的要帮慕容家吗?”
“公子的事儿,咱们当奴才的不该问,也不能问。”青卷修剪得极好的指甲,“你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少逞强,年纪轻轻的多活几年不好吗?”
漠苍啐一口,“你懂个屁,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
“你在吐一口试试!”
“吐!”
青卷面色发黑,掉头就走,“那你就挂着吧!”
“你回来!”漠苍咬咬牙,“给你给你给你,把我放下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漠苍觉得傅九卿是真的想帮慕容家翻案,至于缘由,他来大周的时日太短,很多事委实不清楚,在靳丰年那里转悠了这么久,就是想讨点消息。
奈何那老东西嘴巴太严实,一句真话都没说!
青卷带着漠苍回到宅子,才知道傅九卿进了大牢,今儿是知府开堂审问。
“傅九卿为何如此脓包,竟然被弄进了大牢?啊……你干什么?”漠苍捂着脑门,“你打我干什么?”
“出言不逊,对公子不敬,打你都是轻的,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摘了你脑袋!”青卷拽着漠苍,“走,去看看!”
漠苍瞪大眼睛,“万一再被人抓住怎么办?”
“青天白日的,你以为老鼠会出来吗?”青卷打量着漠苍一眼,“皮面戴得极好,怎么可能露馅呢?若是真的露馅,身上扎两箭也就罢了!你放心,若真的被人暗算,我会把盒子送到公子手上。”
“哎哎哎,你这没良心的。”漠苍咬着牙。
青卷转身进了一间屋,稍待了一会,再出来……
直到漠苍到了衙门公堂前,都没能回过神来,瞧着身边这一袭红衣的女子装束,漠苍避之如蛇蝎,悄悄退开两步,冷风抚过,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
“看什么?”青卷白了他一眼,“没见过美人吗?”
漠苍白了一张脸,不是没见过美人,是没见过忽男忽女,这般男亦可女亦可的……
傅九卿立在堂上,面不改色,靳月端坐一旁,托腮瞧着堂上的自家相公,不管怎么看,都是那样的俊美无双,就是周遭聒噪了点,吵得人耳朵疼。
尤其是那一声……
小王爷驾到!
宋宴堂而皇之的进来,知府毕恭毕敬的相迎,最后在靳月嫉妒厌恶的目光注视下,坐在了靳月身边,仅一张茶桌之隔。
空气冷凝,周遭似乎温度骤降,靳月原是托腮坐着,这会只能老老实实的靠边坐,尽量离宋宴远一点。因着宋宴的出现,外头的老百姓愈发激动。
靳月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的望着傅九卿。自家相公脸上的情绪未有变化,她跟着他不是一日两日,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王爷,您看这……”知府战战兢兢。
“罪证确凿,不知道知府大人到底想审出个什么?”宋宴凉飕飕的开口,目光直勾勾的落在靳月身上,尤其是见到她眼中只有傅九卿一人,满心满肺的嫉妒。
他恨不能捂着她眼睛,将她带走圈起来,以后只属于他一人所有!
“小王爷,傅公子毕竟是公主的夫婿,这事不好当下立断。”知府躬身,“下官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得细查,何况傅公子的身份搁在这儿,下官就算断了案子,也得发回刑部重审,无判刑之权。”
“那还不容易?”宋宴咬着牙冷笑,“本王会亲自押解傅九卿回京都城。”
靳月拍案而起,“小王爷,您未免管得太宽,这是我的夫婿,与你有什么关系?就算要押解回京都城,那也是府衙的人一力操办,还轮不到你来主持!”
“元禾公主是觉得,本王担不起?”宋宴冷然,“知府大人,你觉得呢?”
知府悄悄睨了傅九卿一眼,当即冲着宋宴拱手,“燕王殿下乃是先帝最为其中的臣弟,而当今圣上待燕王府,更是敬重有加,下官以为小王爷有资格支持此事。”
靳月咬着牙,“我不会把相公交给你!”
“那你就跟着!”宋宴起身,目光微沉的盯着她,“不多你一个,本王养得起!”
傅九卿低呵冷笑,“燕王府好大的口气,我傅家的人用不着燕王府养,何况燕王殿下军功赫赫,同小王爷您似乎没有半点关系,您就这么往身上揽,不觉得脸红吗?”
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
大庭广众,大言不惭。
宋宴的面上瞬时青一阵白一阵,傅九卿这是说他,靠着祖荫庇护才得有这般尊荣,尤其是还当着靳月的面……宋宴的面上自然是挂不住的,“你放肆!”
“放肆又如何?”靳月双手环胸,“我与你平起平坐,他与我同枕而眠,我能说的话,他自然也说得!”
宋宴狠狠瞪着她,“你只管护着他,早晚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待你重新想起一切,你定然会后悔。
证人上堂,厉声指责傅家的粥棚里,煮有毒粥,意欲毒害无辜百姓,至于缘由,当然是因为高高在上,所以不拿人命当回事。
锅内的剧毒已是铁证,所以这案子断不断都是一样的。
“你家公子完蛋了!”漠苍摇头。
青卷倒是不着急,“你懂个屁!”
漠苍:就你懂就你懂,没看到胜负已定?这都被判杀人了,还能怎么的?
知府哆哆嗦嗦的断了案,宋宴这才松了口气,他此番前来历城,其实没带太多的凭证,说句不好听的,若真的要动真格,他的分量可能还不如靳月手中的那块令牌。
幸好,她不懂得好好利用。
毕竟这种东西,也不是谁都懂得内中妙用的,尤其是她这样的出身。
傅九卿被关押大牢,只等着过两日押解回京都城,而在此之前,宋宴派人围住了大牢,除了君山在侧伺候,任何人不得靠近。
这任何人,尤指靳月。
“混账!”靳月高高举起杯盏,又轻轻放下。
霜枝一愣,“少夫人,您怎么不砸?”
“砸坏了还是自家的。”靳月想了想,“虽说是做戏,可也不能让自己吃亏,这一针一线都是相公赚回来的,我不能砸!”
明珠想了想,“可如此……彰显不出您的愤怒,您要是安分守己的,小王爷会怀疑。”
“也是!”靳月忽然拔出了明珠的剑。
急得霜枝和明珠大喊,“少夫人,冷静!虽说砸不得东西,可也不能砍人呢!砍伤了,还得诊治,还得费药,您说这是不是得不偿失?”
“谁说我要砍人?”靳月拎着剑就往外冲。
明珠和霜枝哪敢怠慢,赶紧在后面追着。
自家的东西舍不得砸,那是相公赚的家业。但是别人家的东西,总归可以砸吧?反正不是自己的家业,既能让自己出出气,又能把这出戏演全乎了。
程南急忙跑进房门,“小王爷,公主拎着剑进来了,您要不要避避?”
“呵,脾气见长!”宋宴可不想避,他等的就是她。
虽然心里不痛快,可结果很满意,拿住了傅九卿就等于拿住了靳月,拿住了她……还怕她不回来吗?只要她能回到他身边,对于她跟傅九卿的事情,他可以既往不咎。
靳月站在院子里,周围侍卫林立,可又不敢靠近她,万一伤着公主,其罪不小。
“宋宴,你别欺人太甚!”靳月咬着牙,“为什么断了大牢和外面的联系,不让我进去探视?”
“重犯!”宋宴站在台阶上,“就是这么个待遇!”
靳月拎着剑上前。
“公主息怒!”程南慌忙拦着,“刀剑无眼,您别冲动!”
靳月冷剑直指,“燕王府只手遮天,是要遭报应的!”
“若报应是你,本王愿意。”宋宴面不改色。
靳月一剑劈开边上的花盆,只听得哗然声响,她狠狠将冷剑丢掷在地,快速推开程南跑进了屋子。
这倒是把宋宴给惊着了,一时半会的,谁都没想明白她要干什么。
院子里的霜枝和明珠面面相觑,听得屋内传出的噼里啪啦声响,各自咽了口口水,不是傅家的东西,少夫人委实半点都不心疼!
宋宴进了屋,心头一怔。
靳月这屋砸到那屋,动作又快又狠,反正不是自己的,砸起来真真痛快。待累了,也砸不动了,她才喘着气靠坐在栏杆处,瞧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累了?”宋宴皱眉看她。
还是头一回见着她这般发脾气,在他所见过的诸多女子之中,偶尔摔个杯盏还算正常,但是砸了整排屋子,倒是少见。
靳月口干舌燥的,下意识的舔了一下唇,“痛快!”
“不继续?”宋宴又问,盯着她翕合的朱唇,满脑子都是她舔唇的动作。
“回头去燕王府砸?”她哼哼两声,起身往外走,“你最好别动我家相公,否则……”
“他不是你相公!”宋宴冷声纠正,“他是个贼。”
偷了他心爱之人,还占了丈夫之位,傅九卿就是天底下最无耻的窃盗。
靳月回眸看他,“他是个贼,偷心贼,我心在他那儿,所以我得日日跟着他,得把心讨回来。可能这辈子都讨不回来了,不过我不会后悔,下辈子我愿意让他偷!”
“靳月!”宋宴音带愠怒,“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本王拿你没办法?若是本王真的可以证明你的真实身份,你觉得傅九卿能活吗?”
靳月眸光陡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染指燕王府的小王妃,傅九卿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他死的!”宋宴目光灼灼,“靳月,本王的容忍是有限度的,若是逼得急了,本王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靳月嗤冷,“燕王府不择手段的事,干得还少吗?那我今儿也把话撂这儿,相公在大牢里,若有丝毫差池,我就算再敲御鼓,也得与你们斗一斗。大不了,玉石俱焚!”
目送靳月离去的背影,宋宴一脚踹飞了脚边的花瓶,“人抓到了吗?”
程南面露难色,“抓到了!”
“本王,不会再等!清点完历城的伤亡,立刻回京都城,至于重新安插之事……待我父决断。”宋宴指关节青白,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哼,该本王的,一样都不能少!”
回到自己的院子,靳月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滚他的小王爷,小王八还差不多。”
“哦,你骂人哦!”漠苍坐在栏杆处,晃着双腿,“咒骂皇亲贵胄,是要被降罪的!”
靳月翻个白眼,“我若被降罪,必定咬你一口,让你与我陪葬。”
“你没事吧?”霜枝打量着漠苍,“瞧着面色不太好。”
漠苍瞧了一眼不远处屋脊上亮闪闪的东西,脑子里回荡着青卷极具骚包的警告声:我会挽弓对着你,若你敢私吞这盒子,我便一箭射穿你的命根子。
档内一紧,漠苍将掩在袖中的盒子塞进靳月怀里,“给你!”
靳月愣了愣,“什么东西?”
“私房钱?”霜枝皱眉,“哪儿来的?”
睨一眼屋顶上的寒光,漠苍恨不能撕了青卷那红衣孽障,东西都给了,还敢拿箭对着他,简直岂有此理!
临了,漠苍咬着牙,笑得那叫一个狰狞可怖,“我娘留给我娶媳妇用的,谁要是打开了,谁就是我媳妇,你们谁敢打开啊?”
明珠手一挥,毫不犹豫的开了盒子。
四下,安静得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