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年纪大了!”宋宴拂开宋岚的手,面无表情的开口,斑驳的光影里,平静得不像是最初的他,“凡上战场者,都会有这样的一日,侥幸这种东西……是最不靠谱的。”
宋岚如脱力般瘫坐在他脚边,掩面大哭,“爹若是真的没了,那我们怎么办?燕王府怎么办?我怎么办?”
闻言,宋宴低眉看她,眼底泛着难掩的痛楚,他伸手落在妹妹的头顶,“燕王府没了爹,还有我!”
宋岚仰头,眼泪还挂在脸上,不敢置信的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少年人,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宋宴好似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程南上前,将宋岚搀起,“郡主,地上凉,您要顾着自个的身子。”
“哥?”宋岚拂开程南的手,“你、你没事吧?”
宋宴眸中隐忍着伤痛,面上依旧淡然自若,“我能有什么事?”
外头一声响,是拂秀搀着跌跌撞撞的燕王妃走进门,“宴儿……”
“母亲!”宋宴当即搀了一把,“您身子不好怎么不好好歇着?”
燕王妃哭得眼眸红肿如核桃,说起话来都像是要断了气,压抑的哽咽声让人闻之酸楚,“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为什么要、要如此对待我们?”
“母亲不要着急。”宋宴深吸一口气,“我打算连夜进宫,去面见皇上。”
燕王妃泣不成声,“你爹他真的、真的没了吗?真的回不来了吗?我明明还梦到他凯旋而归,为什么会这样?不是刚刚得胜,怎么会……”
“具体事情,待我回来再说。”宋宴思虑再三,终是要入宫一趟。
书信是父亲的副将卫明送来的,具体事情,宫内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侍卫统领守住燕王府,不许任何人出入,这般阵势,显然是要封锁消息。
“宴儿……”燕王妃凄凉的开口,“若真的如此,好歹也要让我再见你爹……最后一面吧?”
宋宴闷声点头,大步流星的离开。
侍卫传信去了宫里,宋玄青当然知道宋宴为何要来求见,心下有过片刻的犹豫,但躲避不是他的性子,终是应允宋宴入宫觐见。
跪在御前,宋宴面色青白,极尽恭敬,“吾皇万岁万万岁!”
“起来!”宋玄青亲自搀了他一把,嗓音里带着哀伤,面色坚定的负手而立,“皇叔是朕的亲皇叔,你是朕的亲堂弟,朕不是不通人情,只是……攸关天下苍生,朕不得不做出取舍。哪日在朕与天下之间有个抉择,朕亦不悔初衷。”
宋宴站在那里,微微佝着腰,唇角牵起一抹难看的笑,眼眶里有盈光闪烁,“臣知道皇上的苦衷,北澜使团在京,若是父亲的事情泄露,必定招致变数,到时候北澜出尔反尔,大周就是腹背受敌。”
“是!”宋玄青没否认。
宋宴继续道,“臣素来顽劣,父亲在世时,仗着父亲的威名肆意妄为,仗着皇上的宠爱……做下不少任性荒唐之事。但皇上放心,以后不会了!”
没有父亲的庇护,他若还不能快点成长,以后……如何担起燕王府的重任?
他还有母亲,还有妹妹,还有……没做完的梦。
宋玄青有些愣怔,宋宴突如其来的沉稳,委实让人摸不着头脑,要知道不久之前,宋宴还因为靳月的事情大闹皇宫,最后以废除了先帝赐婚圣旨为结。
现在怎么……
“宋宴!”宋玄青语重心长,缓步走到案前坐着,“坐吧!”
“谢皇上!”宋宴躬身。
海晟奉茶,毕恭毕敬的退出御书房。
“朕没有下圣旨,就是不想让燕王府觉得,朕是在为难你们。”宋玄青叹口气,端起杯盏抿一口茶,“待北澜使团离开,朕会给皇叔正名,战败之事……现在暂时搁置不谈。”
宋宴心里清楚,所谓的“没下圣旨”只是帝王权术,不想让世人诟病,也不想让事态蔓延,怕影响大周和北澜的议和。心里知道,不代表要说出来,他以前少不更事,就败在这张嘴,把什么都往外说,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失去、失不再来……
想起那个没做完的梦,他心里狠狠揪了一下。
“臣明白!”宋宴敛眸。
战败也是罪,皇帝这不是宽慰,是警告。
“你能体谅自然最好。”宋玄青放下手中杯盏,“宋宴,皇叔之事,朕也很难过,可朕是皇帝,皇帝要做的就是给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燕王府……以后是你的,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这份责任希望你能担得起!”
宋宴喉间滚动,“皇上,臣有事相求。”
“皇叔的尸身,朕已经命人去找回,秘密送回京都城。当然,这得在北澜使团回到北澜之后,在此之前朕会让人好好保管皇叔的尸身!”宋玄青音色沉重,“他是朕的亲皇叔,朕不会亏待他,也不会亏待你们。”
前提是,这消息不能传出去。
皇帝的话何其明显,不能发丧,不能悲痛,权当这事没发生过。
“皇上……”宋宴哽咽,眉心止不住的颤抖,“我爹死了!”
宋玄青握着杯盏的手,微微颤了一下,若有所思的望着宋宴。
宋宴比他小一些,但比他幸运,从小到大,宋宴都是在燕王和燕王妃的呵护中长大,娇惯、轻纵,当宫里的儿郎都在没有硝烟的战场里,厮杀染血的时候,宋宴正春风得意,在宫外恣意潇洒,这些东西都是宫里长大的孩子,所不具备的。
眸色微暗,宋玄青压下心头的晦涩,“朕的父皇,亦是!”
宋宴红着眼眶端起杯盏,抖着手掀开了杯盖。
“朕没有你幸运。”宋玄青抿一口茶,极力保持平静,可声线的抖动,还是出卖了他的情绪,“朕的父皇是天子,他跟世间所有的父亲一样,望子成龙。可他儿子太多了,多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到底谁是谁?这个儿子是谁生的,那个儿子又是哪个宫的?”
宋宴咬着唇,滚烫的茶水从舌尖掠过,疼得他差点落下泪来。
“你不需要母亲的保护,因为你是皇叔唯一的儿子,谁都不敢得罪燕王府的小王爷!”宋玄青勾唇笑得嘲讽,眸色凉薄,“宋宴,咱们差不多同岁,可所经历的不一样,朕肩上担着天下,脚底踩着累累白骨,很多事朕也是身不由己。”
莫怪无情,情不由己。
宋宴点头,“臣明白。”
“别让人听到……燕王府的哭声。”宋玄青垂下眼帘,“退下吧!”
宋宴放下手中杯盏,起身行了礼,毕恭毕敬的道了一句,“臣,告退!”
走出御书房的时候,宋宴脚下一踉跄,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所幸程南搀扶及时。
“小王爷?”程南骇然。
宋宴稳住身形,冬夜里的冷风剜在面上,疼得像刀割一般,他狼狈而落魄的离开皇宫,脚下轻浮得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程南战战兢兢的跟在后面,满心惶恐。
“皇上!”海晟行礼。
宋玄青扶额,面上难掩痛楚,“宣南王入宫。”
“是!”
这世上,除了心上人,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
宋宴出了宫门便翻身上马,策马狂奔。
急得程南紧追不舍,生怕宋宴再出点什么事,“小王爷,这不是回王府的方向!”
的确,这是去傅家的方向。
“小王爷!”程南心慌意乱,若是小王爷悲伤过度,再闹出什么事来。
宋宴下马的时候,就站在傅家的院墙外,他立身阴暗中,瞧着那高高的墙头,一墙之隔……这个方向大概就是上宜院的位置吧?上宜院,她与傅九卿的温柔乡。
“靳月!”他哽咽着呢喃着她的名字。
程南想上前,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便退开老远悄悄守着,他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佝偻着腰,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墙壁上,双肩微微的抽动,似乎是在哭。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抖动。
一遍遍的唤着她的名字,那个不再属于她的女子,彻底断了与他的关系,他连最后站在她面前的资格,都被剥夺得干净,断得那么彻底,他却是那么舍不得。
金殿外吐了那口心头血之后,他好似做了一场梦,梦里有她也有他,她未走,他未负。
后来呢?
后来他得偿所愿,她笑靥如花……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宋宴终于直起身,寒凉入骨,冻得他手脚僵硬,他定定的望着墙壁,明知她不会在对面,明知她此刻定在温暖的被窝里……许是正和傅九卿相拥而眠。
掌心贴在墙壁上,他喉间滚动,哽咽的说了句,“报应!”
曾经,她寒凉时,他都不在。
如今,他悲痛时,她亦不在。
靳月骤然坐起,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满面惊慌失措,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湿湿润润的,她伸手去摸,却被傅九卿扣住了手腕。
回头相望,他轻揽她入怀,拥着她靠在床壁处,“莫忧,噩梦罢了!”
是梦,会醒。
靳月乖顺的依偎在他怀里,低声的唤着,“相公!”
“嗯,我在!”他将唇,贴在她汗津津的额角,“我一直都在。”
她伸手反圈住他的腰,安心的合上眼,“真好!”
外头的风呼啸而过,掠过枯枝,发出刺耳的窸窣声,屋内却是温暖如春,正当好眠。
夜幕垂沉。
宋宴的面色比之前更冷,泪痕早已干涸,什么都不复存在,他站在燕王府的大门口,挺直了腰背,沉沉的迈过门槛,燕王府……变天了!
府门怦然合上,宋宴狠狠闭了闭眼,继而重新睁眼,大步流星的往前走。
身后已无路,只能继续往前走。
“如何?”宋岚一直在等着,“哦,母亲方才又、又晕过去了,此刻正在休息。”
宋宴点头,对着宋岚唯有一句,“以后收敛点。”
“你什么意思?”宋岚红着眼眶,“什么叫收敛点?爹没了,便轮到你欺负我了是吗?宋宴,如你所愿,你将接掌燕王府,去做你想做的事情,那我呢?我该怎么办?”
宋宴扯出一抹难看的笑,眸色嘲冷,“有燕王府一日,就有你宋岚小郡主的一日,若你不听劝告,再惹出什么祸来,我必不会保你,你自己看着办!”
“宋宴!”宋岚切齿,“我是你妹妹,亲妹妹!”
“你有把我当做哥哥吗?”宋宴冷声回应,“但凡有,就该知道什么叫尊敬!我不会让燕王府自此消失,你好自为之吧!”
宋岚梗着脖子,目光凶狠,“你因为靳月的事情,而迁怒我?那贱人是个外人,你竟然为了外人而伤害我?到底谁是你的至亲,难道你眼盲心瞎,都不知道吗?”
“啪”的一声脆响,宋岚猝不及防,直接被宋宴一巴掌甩在地上。
“对我说话客气点,我不止是你兄长,也即将接掌燕王府。”宋宴居高临下的睨她,“别逼着我拿你立威!宋岚,若你有气,就去找生你的人,毕竟……你又不是我生的,我可不会惯着你!”
宋岚捂着脸,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恨得咬牙切齿,“宋宴!”
宋宴负手而立,瞧着回廊里悬着的白灯笼,眸色幽沉的冷喝,“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撤了,我爹又没死,弄这些做什么?马上复归原样!”
“是!”
语罢,他狠狠剜了宋岚一眼,大步流星的离去。
顾若离无声无息的站在拐角处,冷眼瞧着跌撞着站起的宋岚,勾唇笑得嘲讽,瞧,燕王府的小郡主也不过如此,没了燕王的庇护,很快就什么都不是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抓紧宋宴,否则自己的下场和宋岚……也没什么区别。
一转身,细柳不知何时就站在雕花的小轩窗外,明亮的眸子清澈见底,惊得顾若离险些失声惊叫。
半晌,顾若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着手怒然直指,“你、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