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雪,下了足足三日,因为雪天路滑,傅子宁便没有入宫,傅正柏也不敢放他进宫,是以只有傅子音一人留在东宫内。
每日一碗山粉糊,一根糖葫芦,就这么一点小小的甜头,就能让她欢喜很久。
书房内。
宋睿捻了帕子,将她唇角的糖渍揩去,“别吃太多,万一以后牙疼,又得哭了!”
“嗯,就下雪天的时候吃。”傅子音点点头,扒拉着他桌案上的东西,“你在看什么?”
宋睿笑了笑,“太傅今儿所授。”
“反正我闲来无事,你能教教我吗?”傅子音眼巴巴的瞅着他,“听说宫里的师傅教的,跟外头私塾里的先生所授,不太一样,是真的不一样吗?”
宋睿点头,“尤其是我。”
“为什么?”傅子音问。
宋睿将凳子挪到自己身边,紧挨着自己的放着,“来,坐下来,我与你说。”
“嗯!”小丫头巴巴的坐在他身边,一副好好学生的样子。
宋睿很是满意,“我是太子,所学皆是帝王道,而寒门学子十年苦读,是为了金榜题名,跟我是全然不同的。他们学的是如何辅佐帝王,如何做个好官,而我学的是如何驾驭他们,这是与生俱来就不一样的存在。”
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
“我好似明白了。”傅子音点点头,“罢了,那我不能学,外头的人都说,你是主子,我与你再怎么亲昵,那也是奴才。”
宋睿唇角的笑意骤散,“谁说的?”
“外头的人都这么说。”傅子音端起边上的茶水,“我可以喝一口吗?嘴里腻腻的。”
宋睿点头,“不管旁人怎么说,我只要你记住一句话,记在心里,我的便是你的。”
“记在心里。”傅子音琢磨着这四个字。
宋睿定定的望着她,“因为这话大逆不道,若是被人听见,你可能会有性命危险,但我给予你这权力,若遇见危险,你可自行处置,一切我来担当,明白吗?”
“你说得这宫里好危险似的。”傅子音放下手中杯盏。
宋睿扯了扯唇角,“是这宫里,本来就很危险,这里不是战场,却胜似战场,看不见的刀子,能杀人于无形。小音,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告诉我,并且相信我,能做到吗?”
“能!”傅子音笑盈盈的看着他,“我这不就告诉你了吗?”
宋睿颔首,“这些话是有人故意说给你听的,以为你年岁听得多了便会当真,一旦当真你就不是傅子音了!”
“那我是谁?”傅子音问。
宋睿定定的望着她,“那便是真的奴才。”
“我不要当奴才。”傅子音摇头。
宋睿笑了笑,“那你记住,我永远是你的小白。”
“好!”傅子音冲他笑。
这样明艳的笑容,是宋睿这么多年以来,唯一想珍惜的东西,与生俱来的灰暗,让他以为自己的人生,要永远陷入无止尽的厮杀与谋夺之中。
但是现在,他所有的努力,都有了借口。
她,便是他的借口!
“来,我教你读书写字,太傅教我的东西,我会一点都不落的教你。”宋睿低声开口,下意识的瞧了一眼门口方向,“但是你要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连我母后和太后都不能说。”
傅子音眨着眼眸,“连姨母和皇祖母都不能说吗?”
“不能说。”宋睿斩钉截铁的回答她,“就把这个,当成我与音儿两个人的秘密,若是以后什么事,还能凭着这个辨别真假,可好?”
傅子音点头,默默的伸出了小拇指,“拉钩。”
“好,拉钩!”宋睿勾住她的小拇指,“一辈子,不许变。”
“嗯!”傅子音笑得眉眼弯弯。
宋睿忍不住,捏了捏她精致的小脸,“好了,这辈子都被我定下来了。”
“疼”傅子音吃痛。
宋睿笑着松手,瞧她皱着眉,可劲的揉着小脸,心里暖暖的。
不得不说,傅子音很是聪慧,宋睿教什么,她就学什么,只是这人略有些懒惰,像极了下地的牛,不给草吃,就不干活。
瞧,坐在窗边的那个小丫头,好生忙碌。
左手忙着翻书,右手忙着拿点心,偶尔还会偷摸着往嘴里塞两颗松子糖。
为什么说偷摸着呢?
因为宋睿不许她多吃,她只能悄悄的吃,趁着宋睿没发现的时候,往自己的袖兜内藏上几颗,趁宋睿认真写字的时候,往自己的嘴里快速塞进去。
“拿出来吧!”不知何时,宋睿居然站在了她身后。
傅子音登时吓了一跳,松子糖还捏在掌心里,没能及时塞进嘴里,这一紧张便下意识的掩了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拿出来!”宋睿摊开掌心,“我都瞧见了,偷偷藏了松子糖是吗?”
傅子音梗着脖子,“哪有哪有,你不要诬陷好人,我哪有藏什么松子糖,不过有些痒伸手挠挠罢。连颗松子糖都不给,还要这般冤枉我,我真是、真是比谁都冤!小白这般不信任我,我还不如回家去罢了!”
“真的?”宋睿问,“真的没有?”
傅子音点点头,“没有,真的没有,比珍珠还真。”
“那我要是信了,你是不是就不回家了?”宋睿问。
傅子音点头如捣蒜,“那是自然,你若是信我,我自然要留下来陪你的,你还得教我读书习字不是吗?”
“行吧!”宋睿叹口气。
傅子音笑了笑,“我就知道,小白哎哎哎”
话音未落,宋睿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举在半空的小拳头,蜷起柔荑里,显然是装了点什么在其中,想撒谎亦是不能。
“我其实”傅子音咬着下唇,巴巴的望着宋睿。
撒谎被戳穿了,该怎么办才好?
方才信誓旦旦的是她,现在满面心虚的也是她。
宋睿不紧不慢的掰开她纤细的手指,素白的掌心里,静静的躺着一颗松子糖,许是方才她有些紧张,松子糖稍稍化开了些许。
“我撒谎了。”傅子音小声的嘟哝。
这不是刚藏起来,就被抓住了嘛!
“你没撒谎,是没有。”宋睿低头。
忽然间,傅子音瞪大眼睛,瞧着他的唇贴在了她的掌心,将那颗稍融的松子糖,以舌卷入口中,明明他的动作不慢,可看在她眼里,就跟慢动作似的,一点点,那么清晰那么缓慢。
掌心里,不再是松子糖的粘腻,而是他唇上的温度,有点凉,有点暖,有点软,有点糯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感觉。
傅子音宛若泥塑木雕一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脑子里嗡嗡的,在他俯首吻上她掌心的瞬间,已然一片空白,不能思考。
心头砰砰乱跳,傅子音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死掉了,什么都做不了。
宋睿极是好听的声音想起,“看吧,小音没有说谎,说没有就是没有。”
掌心里,的确空了。
那颗松子糖,入了宋睿的口中。
“好吃吗?”傅子音问。
宋睿点头,“比我吃过的,所有的松子糖,都要甜。”
她吃吃的笑着,面颊绯红。
门外。“主子?”二月瞧了瞧自家主子,这副笑而不语的神情,不由笑道,“您怎么不进去?”
顾白衣瞧了一眼她手里的食盒,“自然是要进去的,左不过是把这墙角听完了再进去,我这听着听着,就觉得满心舒坦,多好的一对孩子。”
“难得,太子殿下这样喜欢一个人。”二月是看着宋睿长大的,“平素遇见那些公主,贵家小姐,太子殿下别说是笑脸,连个眼神都不愿多给一个。”
这点,顾白衣是清楚的。
宋睿瞧着温润,实则骨子里格外倔强,一旦执拗起来,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去,便看他此番离宫出走,那般不择手段与坚定,便可以知道他的性子。
“缘分。”顾白衣没法解释。
这两个字,便是一切。
顾白衣进门的时候,宋睿就站在傅子音的身边。
听得动静,二人齐刷刷的抬头望她,那动作,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方才在说什么?”顾白衣明知故问,“我大老远就听到了笑声。”
宋睿行礼,“母后!”
傅子音这才回过神,赶紧行礼,“姨母。”
“来,都别拘着了。”顾白衣将食盒放下,“这里没外人,都是自家人,看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好吃的。”
一听好吃的,傅子音瞬时眼睛发亮,“姨母,这味儿好熟悉!”
自然是熟悉的。
“是荷花酥!”傅子音欣喜若狂,“难怪我觉得这味儿如此熟悉,原来、原来是荷花酥!我娘最会做的就是荷花酥,做得可好吃了。”
顾白衣淡淡的笑着,欢喜的瞧着满面笑容的傅子音,捏起荷花酥递给她,“且尝尝看,姨母的荷花酥与你娘的有哪儿不同。”
“嗯!”傅子音欢喜的接过。
瞧着小丫头认真眨着眼,细细的嚼着品味,顾白衣唇角的笑意愈深,“如何?”
“娘做的较淡,姨母的比较甜。”傅子音想了想,仔细的回味着母亲做的荷花酥,“娘的外皮较脆,姨娘的比较软。”
顾白衣笑盈盈的望她,“姨母与你娘做的,委实不太一样,那音儿可还喜欢?”
“喜欢。”傅子音点头。
顾白衣笑看着宋睿,“睿儿要好好照顾音儿,不要欺负音儿。”
“是!”宋睿点头。
傅子音坐在那里,“小白你快尝尝,可好吃了!”
“你有没有什么,不喜欢吃的?”宋睿问。
傅子音想了想,“一时间还真是想不出来。”
顾白衣抚着她的小脑袋,“想不出来就别想,只要记得音儿喜欢吃的罢了,外头的雪停了,但是天气仍是寒凉,我让匠人给你做两身衣裳,喜欢什么颜色,音儿自己挑,可好?”
“嗯!”傅子音点头。
顾白衣又道,“睿儿可陪着去,不过外头凉,出门得添件衣裳,抱紧怀中的手笼,莫要往雪地里走,免得湿了鞋袜受凉。还有还有,不要站在风口上,若是宫道较长,着底下人在前头挡挡风,披肩与大氅时刻带着,可莫要轻易解下来。”
“母后?”宋睿皱了皱眉,“您说的这些,底下人都会注意,您放心就是。”
顾白衣只觉得自己有操不完的心,“底下人是底下人,你们自个也得上心,尤其是睿儿你,身子原就不大好,更该小心谨慎。音儿是女子,身子娇弱,你身为男儿理该多看护,你”
“主子!”到底是二月看不下去了,“太子殿下护傅姑娘护得紧,您再这么说下去瞧,太子殿下和傅姑娘的脸都红了呢!”
顾白衣笑了。
傅子音还真的面颊绯红,比那荷花酥上的一点粉色,更加娇艳,小丫头掰着手中的荷花酥,默默的低头吃着。
“母后放心便是,我会好生看护音儿。”宋睿认真的开口。
顾白衣笑了笑,“那我不打扰你们读书,你们待晌午热乎一些,再出门便是。”
“是!”宋睿点头。
待送走了顾白衣,宋睿侧过脸,无奈的望着傅子音,“我瞧着姑姑极好,不似我母后这般唠叨,你说呢?”
“姨母也是担心你。”傅子音嘴里哈着白雾,瞧着外头白茫茫的一片,“其实,我母亲也会唠叨,而且除了爹,没人能受得了她。姥爷说,母亲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可做了母亲之后,便愈发的喋喋不休。”
宋睿眉心微凝,仿佛在想什么。
“姥爷还说,每个当了娘的,都会染上唠叨的绝症,除非毒哑她,否则药石无效,治不好。”傅子音抱紧怀中的手笼,“小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宋睿仔细的想了想,“母亲分了半数性命给咱们,怕咱们丢了,便喋喋不休的叮嘱。”
“哦,丢了咱们,就是丢了半条命。”傅子音咧嘴一笑。
风,掠过她的鬓发,扬起明媚的笑容。
宋睿想着,所谓的明眸璀璨、笑靥如花,便是如此。
晌午的时候,宋睿便带着洛长安走出了东宫。
病了这么久,这是宋睿头一回走出东宫,之前就算能起来了,也只是在宫内行走,最多走到宫门口位置。
迎面的风,有些冷。
傅子音裹着厚厚的狐裘,嘴里哈着白雾,“你是想带着我逛遍整个皇宫吗?”
“之前走过一回吧?”宋睿问。
傅子音点头,风吹得鼻尖红红的,“你让我与哥哥认认路,我自然是走过一圈的。不过,这宫里的路弯弯绕绕的,我委实分不太清楚。”
她记性很好,偏偏不大记住路。
“那我再带着你走走,这一次,咱们走得慢一些,你且认着路,免得来日在宫中走丢了,记不得回东宫的路。”宋睿低低的咳嗽着。
傅子音点头,“你且仔细着身子,若是觉得太冷,咱们就回去,反正在这宫里我也不认得谁,只要跟着你便不会走丢。”
“好!”宋睿点头,伸了手。
傅子音先是一怔,俄而将手交到他的掌心里。
“跟着我。”宋睿低声温柔。
傅子音笑盈盈的握紧宋睿的手,两个人比肩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不远处,宋玄青无声伫立,瞧着那两个手牵手的身影,眉心微微拧起。
“皇上?”海晟有些担虑,皇帝的面色不太好,之前不是一门心思要凑成这两小的,怎么现在忽然就不高兴了?
宋玄青若有所思的开口,“海晟,你说若是帝王太过多情,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听这话,海晟便知道皇帝在顾虑什么,身为奴才,岂敢轻易置喙主子的事,可皇帝既然问了,他这当奴才的理该回答。
“回皇上的话,太子殿下年岁尚轻。”海晟一句话,轻飘飘的便将问题遮掩了过去。
太子殿下年岁尚轻,那就意味着:少不更事、不可当真。年少的时候,谁没个情有独钟、轻许诺言?
等到后来长起来,那些诺言便都忘了。
如宋玄青自己这般,曾经也是想给予顾白衣最好的,可现实终究是残忍的,他连一生一世一双人都做不到,遑论其他!
皇后的位置给了,可是她想要的,他这辈子都给不了。
“罢了!”宋玄青叹口气,“终究也只是这么几年,等着新鲜劲儿过去,大概就没这么兴致了,孩子终究只是孩子。”
最是凉薄,皇家人。
等宋睿年岁长起来,皇家儿女的劣根性就会暴露,等到东宫后院的女人多起来,宋睿真正接触了那些妙龄女子,什么情深义重,什么一心一意,都会成为空话。
“走!”宋玄青转身离开。
瞧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芳泽眉心微凝,侧过脸瞧着太后,“太后娘娘,皇上似乎不太高兴。”
“他自己做不到无情无义,却想要让儿子当个无情义的后继者。”太后叹口气,“皇帝这辈子,都在纠结中度过,放不下白衣又对不起白衣,成全儿子又几欲拆散。”
芳泽叹息,“那倒是挺难的。”
“脾性如此。”太后摇头,“作茧自缚。”
宋家男人的通病!
“奴婢瞧着,太子殿下与傅姑娘委实不错。”芳泽笑道。
太后眯了眯眸子,“且看来日,是否能经受得住吧!”
皇家的诱惑,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