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荀羽仍旧出门去了,如李招林所料,他去拜访清流名士,希望能让他们一起发声,为颜博士鸣冤。
还没到晌午,荀羽已经快到了第三家—魏府门前。这时街边巷子角落处,一伙差人押着一个囚犯正躲在里面,仔细观察着外面的行人。来往路人经过看见这个样子纷纷躲避绕道而行。此时打南面来的荀羽急匆匆地赶路,注意到了前面路人的怪异反应,发觉有些不妥,正在踟蹰之际,那囚犯认出了荀羽,旁边的差人立刻一拥而上,将荀羽逮捕了。
此处的骚乱也引起了魏府守卫的注意。在魏府门前抓人,貌似还是抓要往府中来的人。守卫们不敢迟疑,快速进去禀告。管家很快就随同侍卫一起出来查看情况。那荀羽以往是府中常客,管家自然认得,于是忙上前询问官兵情况。那官兵哪里管其他,呵斥管家让到一边,自己是在捉拿犯人,通匪要犯!再要纠缠,视作同谋。
管家知大事不好,慌忙进去禀告老爷。那魏坚也是高族名人,少时被举为孝廉,后招为议郎,都是少负盛名,也都长于高门大姓,两人一见面就惺惺相惜,视为知己好友。如今听闻荀羽出事,自然关切,即刻便出门打听具体情况。
既然罗织了罪名,荀羽的案子就正大光明的送往了京兆尹处,接上了之前李崖的案子。京兆尹昨夜已经接到了李招林的手书,慌得一夜未眠。如果是普通人,就顺着他的意思办了。可这要问罪的是荀羽,他是颍川荀氏,得罪了这些高门大户,他恐怕也落不了好下场。即便不会像李招林那样明明白白的威胁自己,即便他们荀氏自己放过自己,荀氏的门生故吏也会灭了他,以示报答,两边儿都惹不起,京兆尹觉得进来很是晦气,需要去祭祀祷告,祈求一下平安了。
押来的荀羽京兆尹不敢动手,好好把李招林李大人状告他通匪的事情告知荀羽,再客客气气陪同着送到牢房,再看李招林和荀氏后续,考虑如何应对这件事。之后对来问询的魏坚也好生接待着,把案子的情况大致说给他听,只求着两方神仙打架,不要殃及自己。
魏坚听完事情,觉得事情太过荒谬可笑,荀羽会通匪?然后就要求探视。这京兆尹就不敢同意了,只说犯人在押期间不可探视,以防案情泄漏这样冠冕的理由,毕竟探视期间万一串供,被李招林知道了自己可就惨了,同时哀求魏大人不要跟小人为难,毕竟这个案子上上下下都盯着的。
见不了荀羽,魏坚只好一面派随从探寻荀羽的住处,找到他的侍从下人之类的带回来询问,一面上车去往在洛阳为官的荀氏宗亲,及时告知他们这个消息。
此时在家里的不显似有预感,心中烦躁不安,因此也做不了事,强压着自己坐着看护卫们练功。突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不显起身开了门,门外的人是个生面孔。
那人正是魏坚府中的下人:“姑娘,贵处可是荀羽荀公子的住处?”
不显有些疑惑来人的意图,不敢贸然回答。
那人看不显迟疑的模样猜测自己没有走错,继续道:“在下是魏坚大人府中的奴仆。荀公子今日在我们府门前被捕了,罪名是通匪。我们大人为解救荀公子,现请贵府的人去了解事情具体情况。”
不显被眼前人的话弄得头晕,“你在说什么?不是颜博士通匪吗,怎么我师傅通匪了?”
“这个不清楚。我只是奉老爷之命找到荀府理事的人。”
不显有些晕,“你说的是荀羽?何人告他通匪?”
“这个不清楚,在下只是传话的。”
不显扶着额头,猜测或许是师傅奔波救人,也被陷害为颜博士的同党了。心急之下就跟着那人准备走。后面练功的护卫们早已注意到这个陌生人,站在了不显身后。不显刚一迈步要走,几人就把她拦了下来,“仅凭他几句话,姑娘就跟他走,恐怕不安全。”
“这……”不显也知道对方只有空口几句话,还问什么都不清楚,实在不能轻信,但是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万一耽误了师傅,不显不敢想后果,“没事儿,我区区一个草民,他诓骗我有什么好处。”
几人知道拦不住不显,只好说:“除非我们也跟着去保护姑娘。”
一行人到了魏坚府中,魏坚此时还没有回来。不显在正堂下坐着,闭着眼睛,脑子里胡乱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旁边的护卫们都警惕地站着。
直至夜半时分魏坚才归来,知道荀羽府中的人已经在等候,急步进屋,却看见坐着的是一个女子,有些疑惑的问了不显的身份。不显只说自己是荀羽的奴婢,监管府中的事情。如果告诉别人荀羽招了个籍籍无名的女子作弟子,不知他人会怎么想。
魏坚就坐后就询问李招林侄儿李崖被匪徒所杀的事情。不显据实相告。事情就一下子明白了,荀羽确实是告知了贼匪李崖埋伏的打算,但是是李崖通匪,意图谋害百姓性命兼并土地在先。京兆尹所说的案子中只提及荀羽通匪,李崖的事情全部没有提及。反而说成是李崖为匪所勒索,然后联合官府埋伏贼匪,却被荀羽通风报信,导致李崖被杀。
“不管前因后果,通匪这件事就完全不能认。只是他们现在有了一个叫二子的贼匪作人证。”
“只是一个人证而已,说是那贼匪肆意攀咬呢?只因为之前半路劫道不成,就怀恨在心。”
“这帮宦官口含天宪,他们说的话就是天子的旨意。恐怕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颜博士通匪更是证据都没有,只因为他上书言流民之患在于宦官。”
“这,难道太尉、司徒、司空都无权过问吗?我记得公子曾提及过陈太尉。”
魏坚摇摇头,无奈道:“三公只是挂名,实际掌权的是尚书台,皆由宦官担任。你以为为何他们可以恣意妄为。”话刚说完,魏坚就知道自己失言,朝中大事,怎么就随意对一个奴仆畅所欲言了。
“那,那到底该怎么救我们公子呢?”
魏坚略微整理了尴尬的情绪,宽慰道:“我已经告知了荀公子的宗亲,再联合同僚上书,加之荀公子盛名在外,那李招林也不敢只手遮天。”
不显不晓得他这是不是安慰的话,不再做声,心里只琢磨着他所说的三公只是挂名这句话的分量。这才能解释为什么宦官横行,纵然有这么多清流名士也难以遏制的原因。光是立场不同,李招林就能置人于死地。这次间接害死的是他的亲侄子,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显回到家中,独自坐在院中望着月亮思考着救师傅的办法,同时心里隐隐期待着整件事儿都只是幻觉,师傅会如往常一样回来。不显头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能,达官贵人一个都不认识,都找不到人帮忙。
此时的吴晓和徐户一行已经到了江州边界,一路上的流民越来越多。流民虽多,但没有出现不显担心的强抢事情来。一来吴晓一行人驾车马而行,并且身强力壮,一看就是习武之人,没人敢惹。二来流民多为老弱病残,身强力壮的很多被沿途的豪族收为佃户了。剩下的也大都又累又饿,哪里有力气。
一路上荒野外四处可见饿死的人,没有人埋葬,就这么曝尸荒野。可笑的是,旁边的山林中,就有不少占据这半壁山丘的陵墓,甚是豪华壮观。汉末豪门丧葬竞行奢侈之风,死人在地底下伴着金银铜器、玉石珠宝,着华衣美服而眠。地面上道边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卖儿鬻女。这可真正是生,不如死!
吴晓一行走下来了解了流民一大半源于南阳今年蝗灾,粮食减产,致使农民不得不离开故土,外出讨食。另外也有土地被朱明亲友兼并的。兼并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借给农民子息贷,有五成或者十成十的利息。今天借了五百钱,还的时候就是一千钱。这很正常,子息贷的利息高就是这么个行情。只是朱明更狠,还钱的时间一般是一年或者半年,也就是要等粮食下来之后。但他欺百姓不识字,硬是将还钱的时间改为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还不出来,就拿土地偿还。也曾有一村子的人联名上告官府,但朱家拿出借据,说是白字黑字写了的,官府畏惧朱明势力,也只能不了了之。
吴晓和徐户商议,无论如何这个借据要想办法拿到手,这是铁证,可以证明朱明的恶行。
“只是,田地已经占了,这借据他们朱家不会再继续留着。即便我们偷闯入朱家寻找也不定能找到。”
徐户想了想:“那如果我们先买下田地,再装作农民向他借钱。这样不就有借据了吗?”
吴晓摇头:“重点是他的对象是当地的农民,是这样兼并土地导致流民四起,十室九空。因此借据只能是之前被他兼并了土地的农民的。我们后面的借据只是证明他借出子息贷利息高,但是还钱的时间可以是互相商定的,并没有违背律法。”
“那如你所说,哪里能有这个借据呀。要不我们抓了朱家的人,让他们作证人。”
吴晓苦笑:“那这人最后只会反咬一口的。哪里能有借据?等等,我们今天遇见的那位老人家说他们曾联名上告官府。官府既然受理了案子,就当有卷宗。卷宗里面应该就有朱家呈上去的借据作为证据保留着的!”
“好!那我们即刻去将卷宗拿出来。”
“怎么拿?”
“是偷是抢,都无不可。”
徐户不愧是武人思维,吴晓忙制止道:“一个县衙里面卷宗叠放在一起,能堆满一个仓库。全搬回来肯定是搬不了的,慢慢寻找也很费时间,很可能会惊动府衙里面的人。”
“惊动了又如何?你放心,区区几个衙差我还是可以对付的。”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徐兄功夫了得,我自然不担心。只是惊动了官差,必定会起冲突,有所损伤。事后这个证据的来源就会被追究,到时候通匪的罪名不一定摆脱,造反的罪名却跑不了了。”
“那,你说怎么办?”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我们行贿!”
“行贿让他把案宗给我们?他敢为钱和朱明作对?”
吴晓笑笑:“不一定是朱明的卷宗。随意其他的案子,我们随同去库房找,帮忙一起找。我曾在公门办事,知晓他们不会时疏于管理,根本不会时时整理库房。要让他们发现朱明案子的卷宗不见,恐怕还得别人来告知。”
“那最后这县令会不会也告发说我们是盗取的?”
“卷宗我们只说是县令给的。他自己本就是收受来贿赂,哪里敢正大光明地喊盗取。另外事情败在他这里,知道自己得罪了朱明。按我这些年接触的官员个性,恐怕会弃官逃跑,保自己性命要紧。”
两人商议定,就连夜赶到老人家之前所在的郡县。第二日把不显准备的绸缎拿了去,那县令见了简直是两眼放光,眼睛一直盯着绸缎,手细细摸着,感慨许久。吴晓两人只说想看他前任判定的一个案件的卷宗。反正不关自己的事,那县令对吴晓提的要求满口答应。吴晓几人跟随差人到了摆放案卷的地方,果真是胡乱地放着。几人一起帮忙寻找,果然找到了卷宗,吴晓在徐户的掩护下将卷宗藏到衣服内。然后假装找到了另一个卷宗,装模作样地翻看了一番,谢过了差人后离开。
吴晓几人出来后拆开卷宗,里面果然有借据,还包括案卷等等。几人拿到证据后即刻往回赶。
此时离荀羽被抓已经三日了。不显除了等,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每天傍晚时分就到魏坚府中打听消息。可是传来的消息并不好。荀氏出面想要和李招林私下和解,但到底死的是他侄子,不见荀羽的尸首他不会善罢甘休。后面荀氏联合同僚上书,结果反倒惹得圣上大怒,大意是说他们大兴朋党,祸乱朝纲。
这样的朝廷大事,根本不是不显这样的升斗小民可以干预的。只是听到这样惊天霹雳一般的消息,不显无论如何不能坐等下去。她这几夜一直没怎么休息,偶然听见夜间浣衣女的歌声。不显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她要去到皇宫面奏圣上,告知实情。如果皇上真如传言那样昏庸无道,这样做虽然也没什么希望,但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要了自己的性命而已。
不显打定了主意,趁着夜色就出门了。一个民女想要站到一国之君面前,只有那么些办法。要么她天姿国色,要么她精通歌舞,很不幸,不显哪样都沾不上边儿。所以她只能找沾得上边儿的人帮忙。
因为有宵禁,不显还得躲着走,加之本身犯路痴,所以快鸡鸣天曙时她才找到阿音家。阿音本来不叫这个名字,这是她后来自己给自己取的。她生于长安,自小因为模样好被商人买了去,一路琴棋书画地教养起来的,就等她长大后再高价卖出去。幼时买来时可能就花个几百钱,长大后卖出去能卖几百金,一本万利!阿音幼时模样好,后面长大后有些偏了,这样的情况也正常,所以商人一般买来时就多买些,后面长偏了的,就贱价卖出去,总归是赚的。但阿音模样虽然没那么好了,她的嗓子却真真是天赐之物,无人能出其右。听完她的歌声,就如孔夫子所说的,绕梁三日而不绝。这样的阿音就免除了被卖为姬妾的命运,而是当了歌女。
及笄之年,少女情窦初开,阿音和琴师私奔了。这个事情本来到这里都可以结局了。只可惜琴师自幼学琴,不会其他。两人身上本不多的钱花完之后,琴师觉得还是只能去大家豪族,他们多附庸风雅,也有自己的演唱班子,两人的生活可以保障。阿音却是决计不肯去伺候那些贵人的,她自小被买去就是那些人想要她伺候达官贵人,她就偏偏不去,宁愿自己在街头卖唱为生。各有各的想法,两人就此分别。后来阿音最喜欢的就是到田间地头旁唱歌,一路上又跟当地擅长唱歌的人学习,吸收了各个地方的唱法,技巧更是精进了。后来世道不是很太平,穷人自己都吃不饱了,也没多余的钱舍给唱歌的人,阿音就辗转到了洛阳。不显以前听闻有歌女只为贫者唱,不为富人吟,觉得很是好奇,就前去探访。第一次听到时,不显就惊为天人,这是她从未听过的声音。怎么会有人的歌声如此这般,时而清脆悠扬上达云霄,令人心喜,时而低语轻诉沉入心底,令人落泪。这么好听,不显自然有时间就跑去找她,久而久之,两人也就成了朋友。
敲开了阿音的门,不显看着一脸警惕的阿音出现在门后。随后阿音认出了不显笑道:“你这么一大早的过来,我还以为是谁呢!”然后把背后的刀轻轻放到了桌上继续道:“我一个女子单独住着,你是想吓死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