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显这几天焦急万分又没有人可以商量,荀羽被抓,吴晓又没有音讯,猛然看着前面这个熟悉的面孔,不禁红了眼睛。
阿音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不显,忙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不显把过往事情一一相告:“我师傅被人诬陷,现在我想去皇上跟前喊冤。我自己一个人是肯定到不了皇上跟前的。求姐姐帮我,靠你的歌声,一定能去御前献唱,到时我跟你一起去,才能有机会见到皇上,陈述冤情。”
阿音一副受惊的模样:“我去给皇上献唱?”
“我知道姐姐生性自由,不事权贵。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不显说着干脆哭了出来。
“得得得,你别哭哇。我是不爱给那些个达官贵人唱歌,但我没说我不帮你啊。只是你有把握说服那个皇上吗?他可不是什么明君吧。”
“我也没有把握,但是我不试一试的话,我不知道我师傅会怎么样。那个李招林的恨透了我师傅,我怕他下黑手。”
“也是,之前我听说哪个郡的太守杀了哪个小黄门的门客,本来是按律法惩治的,结果反而获了罪,一家子人都没了。啧啧。要我入宫去献唱可以,那你准备在我唱完之后就直接蹦出来说你的冤情?”
“那,那不然呢?”不显抽抽嗒嗒地问道。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你这没有凭据去说,我看难。而且你瞧瞧这皇上一天干的这些事儿,就不是个明事理的人。你贸贸然出去说,可能我俩都要被当反贼什么的当场抓了扔监狱里。”
“不不,姐姐,我跟你去,只说你是不知情的,是我一个人的主意,绝对不连累姐姐。到时候你也假装受到惊吓,想阻止我来着。”
“啊,那我不仅得唱歌,还得演戏来着。”阿音托着下巴畅想着自己该怎么演戏,把戏台子里的情形可劲往自己身上套。自己如何如何受惊地看着不显,不显如何如何一步步跪着前行,哭诉着荀羽的冤情。
”姐姐?”不显看阿音想得入迷,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啊?”阿音缓过神来,尴尬地咳了咳,“嗯,这样,我觉得你可以试试用感情打动他试试。”
“感情?打动?”
“是啊,你想想,歌曲歌曲,歌的是什么?歌的就是心声。我就唱一女子忧心夫君,夫君却蒙冤入狱的曲子,新调新曲,引得皇上发问。我再引你出来回来。这样才显得自然,哪里又你那样硬生生地往上撞的。”
“然后我说我师傅是我夫君?”不显惊得都停止了哭声。
“不是夫君,也是你爱慕之人嘛?”
“这会天打雷劈的,那是我师傅哇?怎么爱慕哇?”
“你个笨丫头,自古爱情最是能动人,这样才能感动皇上嘛。你看那孟姜女哭长城,多感人呐。如果你说是你师傅,那来怎么打动别人?你听过什么感人至深的师徒情深?”
不显跟吞了只苍蝇似地点头称是,“是是是,姐姐,你怎么什么都懂啊?”
“开玩笑。我是谁。”阿音骄傲地扬起了头,”对了,你怎么保证我能入宫献唱去呀?”
第二日一早,不显拉着阿音一路询问,到了城南一条繁忙的街角旁,买了路边村妇的一篮子梨子。然后自己蹲坐着,开始装出卖梨子的妇人。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旁边大门出来了一人,不显看了看那人的行头,赶紧用手肘捅了捅阿音,示意她开始唱歌。阿音清了清嗓子就唱起了岭南的一种山歌,歌声嘹亮引得街面上的行人都驻足聆听。当然最重要的人也注意到了,就是刚从旁边府里出来的人——管理黄门乐队的宦官张德。黄门乐队是汉朝宫廷内专为天子服务的,也会在辉煌华丽的平乐观演奏,用于享宴群臣和招待外国使臣。
纵然是总管着整个黄门乐队,张德也没听过如此的歌声。闻声寻来,见着阿音,又让她换个洛阳时兴的曲子。阿音自然遵命。几首曲子下来,那张德如获至宝,赶紧招入府中,大略的问了问阿音的情况,就让阿音准备好去御前献唱,以求立功。阿音顺势以不显是鼓手为由让其一同入宫。至于为什么是鼓手,因为不显什么乐器都不会,只有敲鼓可以面前速成。当夜阿音就逮着不显练了一晚上,最终也就能敲几个鼓点!
第二日傍晚,二人跟随着张德入了宫。真真是巍巍宫殿,赳赳侍卫,皇宫大得让人心惊。阿音和不显一路低头跟随指引,不敢有所僭越。在前面的人表演完乌获扛鼎之后,终于轮到了阿音上前表演。
阿音和不显二人上前叩拜,并不敢抬头。随即音乐起,不显和着音乐按节奏敲了几声鼓,这几下基本就是不显的极限了。接着阿音引吭高歌,歌声时而婉转上云霄之巅,时而低回入寒潭溪涧,忽而悲忽而喜,唱尽了女子思慕良人时的百转千回。
一曲歌毕。阿音不显二人低头叩拜,静等发问。如果此曲得不到皇上发问,不显就只能莽撞了。
良久,不显等得快到极限时,前方突然传来声音,温和却威严:“你这手腕上的吊坠是个什么物件?”
不显不知这句话突然问的是什么,疑惑地抬头。
“大胆草民,怎敢擅自抬头冒犯圣颜!”一个宦官尖声尖气的声音传来。
“你吓到了她!抬头,我问你,你手腕上的吊坠是什么?”
不显老实回答:“是一个石头。”
“谁给你的?”
“这,奴才自小带在身边,不记得了。”不显当然记得这是弗儿给她的。当年弗儿和不显一起长大,弗儿母女是罪臣之后,被发配到都司空下属的一个制陶的作坊,她们是刑徒一类,这个作坊其余的有的是破产的贫民,另外的就是真正有手艺的能工巧匠。后者自然是看不上前者的。不显的娘亲就是真正有手艺的人,把控着整个制陶过程中最关键的烧窑、把控火候的。但是不显娘亲敬重弗儿娘亲是有知识的人,不仅不欺负她们,而且多方照顾。所以不显小时候也是和弗儿一起在弗儿娘亲处学习识字读书的。
不过弗儿家里之前到底犯的什么罪,得罪了什么人,不显不清楚,所以不敢贸然回答。
“那你知道这石头和普通的有何不同,为何要将一枚石头戴在身上?”
不显当然也知道,那时弗儿和她娘亲的刑期是五年,在第四个年头的时候,弗儿突然高烧不退,不显娘亲拿出了仅有的积蓄请来大夫,钱用完了,弗儿却没有任何好转。弗儿临死之前把这块石头交给了自己,拉着手温柔说道:“不显,这是我爹爹留给我的,爹爹说,虽然看着只是一块普通的时候,里面其实是玉石,到底是什么玉石,需要你自己打磨出来。我要去见爹爹了。不显,我应该不能知道答案了。这个送给你,你带着,不要忘了我好不好?不显,我不害怕的,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弗儿永远都是温柔的。
“这其实是一块玉石,只是不知道是何玉石,需要打磨出来才知道。”不显如实回答,同时心里大胆猜测皇上是认识弗儿和她获罪的爹爹的,而且应该比较亲近,否则不会认得出这么一块儿石头。倒回去算年份的话,那时皇上年纪也还不大,大权掌握在梁氏外戚的手中,即便犯了什么罪,应该也不会得罪皇上,让他记忆深刻。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我爹爹。”不显突然灵光一现,决定冒险试一试。虽然不知道弗儿的爹爹到底所犯何事,不过万一得罪的是梁氏,那他就是站在皇上这一边的。之前听闻皇上就在寻找之前被梁氏害死的忠臣李固之后。万一弗儿的爹真如李固的情况一样的话,冒充弗儿或许可以搏得一些好感,能帮助师傅。赌一把吧。
“你爹是何人?”
“奴才……奴才是罪臣前太史令陈章之女。”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幼时叫陈弗过。后来改名叫林不显。”
“果真是你!”皇上欣喜不已,又淡定下来,瞥了一眼身边的太监:“你们其他人全都退下吧。”
众人:“诺!”
待所有人都退下后,皇上柔声看着不显道:“你抬头看看,还认得朕吗?”
不显遵命抬头,完全不可能认识嘛,“不认得。”
“也是,当年你母亲带你入宫时,你年纪尚小,朕最爱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才这么小。”皇上比了比身高:“那石头又重,我好心帮你取下来,结果你倒哇哇直哭。后来一看见我就往你母亲身后躲。对了,你母亲现今何在?”
“去世了。”
皇上有些黯然:“我曾派人找过太史令后人,却毫无消息。没想到如今你自己跑到我面前了。你可知,你父亲是因何被问罪的?”
不显叩头:“奴才不知。”
“你父亲性情刚直,那时候还是梁氏当权,你父亲却还敢直言不讳,以天象为由,力陈梁氏罪行。你应该以你父亲为荣,不要再说自己是罪臣之女了。”
不显暗自舒了一口气,赌对了。
“你如今是以唱歌为生?”
“不是,唱歌的是阿音。奴才,奴才斗胆,今日是求阿音献唱,能让我得见圣上,陈述我恩人的冤屈。”
皇上柔和的声音瞬间变得冷漠威严了:“什么恩人,什么冤屈?”
不显叩头道:“奴才在娘亲死后无所依靠,流离失所,差点饿死。是荀羽收留了奴才,给奴才饭吃,还教奴才行商赚钱。如今他被告通匪,这整件事都是诬告。那时我和师傅一同从西域贩货回来遭遇贼匪,被一个村寨的人所救。是李崖自己通匪,想要谋取那个村寨的土地,诉讼不成,才勾结贼匪想要利用贼匪杀光村寨的人,再诛灭山贼,理所当然地占据村寨。后被贼匪发现所以被杀,和我师傅无关的。我说的都是真的,请圣上明察。”
“你有何证据?”
“土地之争曾受官府裁决,定有记录。”
“依你所言,也有可能是村寨联合贼匪杀掉李崖,以除后患呐。”
不显被问的一懵,这皇上哪里昏庸了,很精明嘛,“奴才斗胆,皇上只要出去看看,问问任何一个百姓,都知道,都知道那些宦官的所作所为的。”
皇上以手支额,有些懒懒地看着不显,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轻声道:“弗过,你上前来。”
不显不知其意,膝行上前。
“到我身边来。”
不显一惊,但还是乖乖过去跪坐在皇上面前。
“弗过,你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在宫中,虽然人人都称我是圣上,其实我什么都不是,不过一个傀儡而已,一切全在太后手里。那些人表面看着恭敬顺从,其实从不拿我当一回事儿。那时你父亲多次劝勉朕,朕乃高祖之后,岂是这群宵小之辈困得住的,朕当隐忍蓄势,伺机而动。后来你父亲上书被冤,我虽知他的冤屈,却也无能为力。若非我后来联合宦官,调动羽林军围了梁氏,如今我在哪里都不知道呢。我当然知道他们有的人做得过分了,但他们对朕却是忠心不二的。弗过,你要明白,如果他们都被除掉,那我就又回到以前了。”
不显疑惑:“那些大臣,那些清流名士不能信任吗?”
“他们忠心吗?他们忠于什么呢?”皇上两眼虚望着前方,“他们不忠于朕,只忠于‘清名’二字而已。他们不在意朕,只在意自己能否是悠悠众口中俊贤良臣。那时候梁氏当道,一众朝臣,敢同他抗争的不过几人而已。哼,都是些墙头草。”
“这样啊。我看还是有很多好官是为我们百姓着想的。能不能用为皇上着想,也为我们百姓着想的人呢?”
“当然有。咱们大汉也还是靠这些人撑着的。只是更多的是久居高位,门生故吏遍天下,他们是士人的领袖。在地方上,各郡县都有当地的豪强,他们聚宾客,招豪杰,隐佃户,作高墙坚壁,造盔甲兵器,田庄内种谷物桑麻,酿酒制药,可谓闭门成市。当年英明如光武帝以武扫荡尚且不平,又兴起度量田地、核检户口都不能使其有所减损。地方的县官郡守要么畏惧其势,依附于他们,要么根本就是从中选拔出来的。朕听闻有这样的歌谣‘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是吗?弗过,你看,他们都人多势众,只有朕,是孤身一人!”
话已至此,不显已经知道了。皇上不一定不聪明,他只是只能用宦官,才不至大权旁落。
“弗过,朕从未对人说过这些……”
不显一方面惊异于当今圣上居然心里跟个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一方面又有些可怜他了。不过打从心底里,不显觉得,这样的话听了,今天是不是就走不出这个宫门了。
皇上看着不知所措、忧心皱眉的不显,忽而笑了,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看见他就不知所措,跑又不敢跑开,只好躲着母亲身后,只是幼时粉嫩可爱,如今四处奔波,倒有些黑黑瘦瘦的。
大约是看见了旧识,这个皇上现在不是一言九鼎的圣上,而是回到了那个无助的少年,“荀羽既然救过你,那我就放过他。这就算是你报恩了。那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呢?”
不显觉得自己在做梦,这是一国之君在和自己说话吗?老老实实把身上带的东西寻摸了遍,“奴才没有贵重的东西可以报答。”
“那你留下在这宫里陪我好不好?”
这要怎么回答,不好哇!你这皇宫哪里是自己这样的草民能待的,而且自己还是冒出的弗过,迟早会露馅!就算不露馅,皇上你宫里面采女就五六千人,还不算上宫女,其中姿色绝美的不可胜数,自己待那里顶着弗过的名头也就混个三日恩宠就会被丢到角落里遗忘的!皇上,你能不要装深情吗?你的名声全天下都知道的,你后宫佳丽是足足五千人呐!五千呐!当然了,这些话不显只能在心里呐喊,面上仍只作惊异惶恐状。
沉默了一会儿,皇上突然笑起来,对不显开口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说着拉起不显就忘外大步走去。出了门,打发掉了要跟上来的太监侍卫等人,皇上亲自提着灯笼,独自拉着不显往西南方走去。没有人开道,一路上宫女太监回避不及,都惶恐跪下。走过了各式亭台楼阁,花园小径,不知走了多久,两人终于在一个高台下停住了。这高台筑于一百阶台阶之上,长十五丈,宽八丈。
不显仰头望去,这高台竟然修了有四层高,且雕梁画栋,精致异常。
皇上兴奋地拉着不显,像一个炫耀的孩童一般:“咱们上去,带你看看好东西。”
这高台的每层之间的楼梯都不是固定的。每层的西南角各有太监两人合力搬动楼梯,搭到上面一层的入口处才能上行。不显小心跟随着踏上漆黑的楼梯,出来之后往右行,如此反复,终于到了第四层。皇上进入第四层之后没有带不显去看屋内奢华的陈设,径直走到门口,推开了房门。不显的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前面是一片漆黑,抬头是明亮的星空。
“你再往前面走走看。”皇上看着不显道。
不显依言走到高台边,向外望去。
俯瞰之下,万家灯火!
星星点点,美得不可方物!
不显一时震慑于这美景中,没有说话。
皇上看着不显开心道:“这里如何?”
不显喃喃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致!”
皇上无不自豪道:“这就是朕的江山万民。”
不显收起惊讶的下巴,默不作声,心里叹道:“这座高楼得多少钱才能修得起来呀!果然当皇上还是有当皇上的好处的。”
皇上也不再说话,高高在上地欣赏眼前的美景。
过了一会儿,皇上还是开口了:“弗过,你后来发生了什么啊?”
不显老老实实的回答后来和师傅贩货挣钱的事情。
“荀羽这样一个读书人,会愿意做这些下等人的事儿?”
“是的,我师傅说他非其力不食。”
皇上又不再说话了。
沉默良久,这高台上风大,不显冷得牙齿都打颤了,皇上终于开口道:“弗过,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弗过的名是取自诗经里‘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说的什么意思?”
“大约是说一个隐士,自得其乐,不愿过问世事。”
“这是你的父亲给你的期望啊。弗过,你退下吧。”皇上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不显。
不显以最快的速度,不怕摔,不怕撞,赶紧往楼下撤,她怕皇上玩完了深情玩欲擒故纵。
等到不显下了梯子,皇上独坐在空荡荡的高台上,望着前方出神地说道:“当年光武帝本就是当地豪强,借势而起。现如今各郡县不知有多少想当光武帝的人?哼。想的美。”
不显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跟随指引和阿音汇合,不一会儿有太监过来领着两人出了宫门。不显长舒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星空:“弗儿,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你还在照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