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封号为褚,历代分为十八帝王,褚字姓,年轻帝王名讳褚启,字溱阳,击东陵,定长安。一代少年枭雄,待到芫水一战叛乱,率领十万精兵强将夺得南明帝王位,除其苦寒极地北汉,南方领土,已尽隶属南明。
褚启乃郦妃之长子,手足余有一盲弟褚清,和长烟公主褚乔,长烟公主待到十七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变得刁蛮任性,却很是讨褚启喜欢,更有诗者所言:不尽长安风流夜,窥得长烟扑流萤。
南王竹令君名讳褚清,字溱稚,第十七任帝王的郦妃身怀六甲,胎儿遭人毒害,打娘胎带出失明的毛病,药石无医,有名无实,却与帝王是一母同胞,幼年时兄弟情深,芫水一战情分破裂,软禁于南王府,八年未出半步瓦。
坊间将其编创歌谣《帝辞》,稚子孩童嬉笑而闹,巷深作坊而吟唱,帝与弟楷音,帝辞,弟辞,南明百姓茶余饭后,叹其兄弟自相残杀,帝王家最是无情,不复见稚子时兄弟情深,却见帝王软禁该弟。
据说,褚清本该是风清月朗的少年,惊艳绝伦,绝世无双,年少时风靡长安城,上元灯节惊鸿一面,夺去不少未出阁的姑娘家芳心,盲目鲛纱总归是叫人惋惜,恨老天无眼,天妒英才,残月亦是美。
南明皇后名讳徐如玉,前朝将门姬家徐梧之后,坐拥五座城池陪嫁,睿智超群,身份尊贵,喜斋礼佛,道法精深,褚清寄居于青灯古佛,对佛学颇有研究,早先年徐皇后赏识他,纳贤医治好褚清的眼疾,却是遭人猜忌,褚启龙颜大怒,废除褚清名讳,改名为竹。
失去皇族的庇护无异于是致命的打击,长安城再不见当初那个盲眼少年郎褚清,多了一个被软禁八年的南王竹令君,就连名讳都是被兄长所废除的,即使贵门不言说,但是很快的,就遗忘了这个风华绝代的少年公子。
师父对她说过南王竹令君,他给她的感觉倒像是一颗蒙尘明珠,被世人所遗忘,但是只要别人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能被他的风姿所折服,一派淡雅如清竹,是君子,亦是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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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晃晃的曦阳悬挂于天际,绿瓦印清竹,竹影婆娑起舞,千年古老的菩提树花开花谢,枯黄泛着青绿的菩提叶,自雕花窗棂舒缓落下,菩提阁琉璃瓦柳纱轻扬,陌上人如玉,年轻的青衣公子抚琴,琴弦续续,沉醉不知归路。
花夭离站在他身后的凉亭,稀碎的阳光透过菩提叶落到她的侧脸,斑驳陆离,虚竹随风婆娑起舞弄清影。
她抱剑而长身玉立,长簪束华发,戴着银面,孤傲如雪,冷着眸,流花银靴,翻飞的裙裾边角镶着长安城时下盛行的风谛纹。
案台端放着一盏檀香,烟香缭绕,他温润的指尖撩拨着琴弦,修长的手指轻划过,琴弦亦如同波光潋滟,茶盏冷掉的茶叶吹开,三千青丝散乱在青袍,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抬起眼将视线落在琴弦。
风起云涌,碧海如空,烟香缭绕迷乱世人,菩提树下等待万年的寂寞,未歇的琴弦被他修长的指尖拨断,仙乐之音戛然而止,琴弦断,心亦乱,竹令君并未抬起眼,端起一杯清茶。
“阿离,你来了。”他端起一杯清茶时,指尖有些颤抖,看起来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垂眸暗指距离自己最近的石凳,“闲来无事,可否陪我聊些话事。”
得到他人的照拂本就欠下人情,人情最是难还,再者竹令君是师父的故友,总是不好拂了他的颜面,这些世故她到底还是知晓几分,花夭离答允他,并未离他太近,独坐他对面的石凳。
“你好像不太喜欢生人。”
竹令君将她的动作收入眼底,指尖摩挲着光滑玉白的瓷杯,玉白的瓷杯衬得指尖温润如凝脂,修长而好看,天生不适合拿剑,适合弹琴复长啸的手,“或是不喜欢我?”
“非也,我并非不喜欢竹令君。”花夭离有些局促不安,慌乱间打断他的话,银面遮掩下的容颜仅余半边侧脸,却足以叫人惊艳,细腻小巧,眼尾细长晕染着残红,长身玉立,英姿飒爽,身姿清雅疏离。
竹令君饮下一杯清茶,举起的玉瓷杯盏挡住他眼底略有调笑,甚是满意的抿嘴笑,他生得本就清雅如竹,青丝折缎带而束发,身着青衣倒是有仙鹤、青莲贵公子的意味,三分疏离七分清骨。
“竹令君似乎很爱弹琴。”
花夭离并未察觉到言辞不当,修长的手指抚过朴素无华的古琴,却被古琴的琴弦划破指尖的皮肉,殷红的鲜血如同珊瑚珠,凝固在她的指尖坠落,溅起大片残花在古琴木制边缘绽放,她下意识间缩回手,瞧见古琴蚕食她指尖沾染的鲜血。
“这古琴……”
话头掐死在喉咙,花夭离瞠目结舌,彻底忽略掉指尖沾染的鲜血和疼痛,小心翼翼的抚摸过古琴木制边缘,隐约间似有金光流逝,转瞬就将她的鲜血狼吞虎咽的蚕食。
这不是普通的古琴,是灵器。
“先莫要理会古琴。”
竹令君重重将玉瓷杯砸在古琴琴身,霍然站起身来,极好的衣料绣着繁重的竹叶纹,素来冷清疏离的眉目间藏有复杂,视线犹如灼热的火光落在琴身,眼底暗火涌动,酝酿着情绪,顾忌花夭离尚在身前,欲言又止,终是无言。
听说长安城有贵公子最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讲究的是规矩礼节,尤其是南明皇族,不比在璇玑和兽猎场,花夭离当他是不喜自己脏了他喜爱的古琴,不由木讷解释:“竹令君,这,我见这古琴精致,弄脏你的琴,失礼……”
“你是木头吗?手被琴弦划伤了都没有感觉。”
年轻的青衣少年郎琉璃色的瞳孔印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终是对着她无奈,摇头长叹,继而低下头,侧脸印着飘落的菩提叶,轻拿起花夭离那根受伤的指头吹了吹,青丝散乱,煞是好看。
“姑娘家,无需这般模样。”
花夭离没能听清,发着愣,抬头看他:“什么?”
他细密纤长的羽睫宛若蝶翼,肌肤清透如雪,玉骨冰肌,身侧青衣衬着明黄如火的大片菩提叶,青丝倾泻如同流水,玉雪冰雕的青莲嫡仙,风华绝代,南明皇族家的风范,即使幼年就被寄养在青灯古寺,骨子却仍旧浸染着脱俗气派。
他抬起眼来,眉眼间像是染上几分青涩少年郎的笑意,目光仿若浸染着温柔的湖水,圈圈荡漾,柔波无骨,只要一眼就可轻易叫别人沉溺进去。
他说:“姑娘家无需这般坚强,你这样都不像是姑娘家。”
花夭离戴着银面的神情显而易见的顿住,停顿半晌,讶异的张开嘴,呆立在原地闪烁着眼睛,显然失神,冷清的眼眸难得不再是疏离,在这一刻被代替的则是复杂和奇怪,甚至还有所讶异、怔愣。
像是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的话,她失去寻常姑娘家听到这句话时该有的感情,取而代之的则是疑惑不解和复杂,她甚至都不明白似的,或是她早已习惯,压根就没把自己当成十几岁的姑娘家。
“可是……”
花夭离低下头看着流着鲜血的指尖,她咬着唇瓣,是稚嫩倔强的侧脸,很奇怪似的,本该不疼的指尖像是突然因为这句话疼痛被放大,声线微软,好似夹杂着千百种委屈,“可是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竹令君替花夭离包扎的动作顿住。
她无论在谁的面前都是一副疏离冷漠的模样,对他亦是有一种寄人于篱下的不安,不似其他姑娘家爱玩爱闹,哭泣这种事情极少能见到,她声线微软的时候,倒不再有平时的冷漠,如同刺猬收敛一身刺,叫人心里瞬间软成一滩水。
“那说好了,以后在我这就不用这般模样。”
竹令君前倾下身形,眉眼温柔,青莲香涌入她的鼻息间,她能看见他的一缕青丝滑落在肩侧,柔顺亮泽,带着青莲香,她屏住呼吸,听得头顶那青衣少年郎在轻笑,“我会护着你的。”
轻笑酥麻,恰好是清朗少年郎的柳暗花明,灼热的呼吸掠过她的头顶,仿若是春风拂面,丝丝缕缕,连绵如雨,寥寥几语足矣心乱如麻,她方寸大乱,如临大敌,错将衣角揪成一团乱麻。
她出生那年,满城大雪纷飞,月余不散,枝头坠落雪,脊梁骨盛开出妖邪的彼岸花,房梁爬满绿藤蔓,命格带煞,天降孤星,璇玑祭司观星象断言:妖孽降世,天难临头,灭族之兆。
人们总是对未知的事物而感到畏惧,可笑至极,他们都信,信一个只会啼哭的婴孩是妖孽,她恨那些亲人,但是更恨那些信口开河的祭司,只言片语即可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她本该跟其他姑娘家一样,无忧无虑的在父母膝下嬉戏。
然而世道无情,人心冷漠,不平凡的出生注定不平凡的命运。
愚昧无知的人们最终将所有过错都推卸在一个弱小的婴孩身上,璇玑不得相残,他们坏不得规矩,就将她囚禁在璇玑禁地十几年,她像狗,像兽,无论像什么,都不像是人。
挨饿受冻是常有的事,老鼠肉亦是吃过的,大多璇玑族人都畏惧她,就将玄铁打造的镣铐束缚住她的手脚,冰冷沉重的镣铐在寒夜时而冻成冰棱,唯有小部分临近入黄土的老者倒是有几分可怜她,给她些吃食。
都说是血浓于水,她的亲人却也相信璇玑祭司的妖言,愚昧无知,所谓的妖孽乱世,她本是不信的,如今看来,若是他们当初对她好些,兴许她也不会想着成为他们口中的妖孽。
既然生来罪名已定,那她就将罪名坐实。
“阿离。”头顶那人打断她的思绪,话语涩然,如鲠在喉,轻唤出她的名字,她抬头时,坠入竹令君眸底一片潋滟的琉璃河,他抿着唇,眼底有所黯然,继而莫名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晚啊。”陵光嘱托竹令君要照顾她,那天夜里下着雨,她沦落街头无处可去,若不是竹令君撑着一柄玉骨伞,将玉骨伞倾向她那侧,背着她回南王府,她大概就冻死在街头,论晚到底是不晚的,“你那天来得很及时,不晚的。”
“不是这个。”
竹令君话语哽塞在喉咙间,似乎越发涩然愧疚,唇红齿白,风清月朗的青衣少年郎站在她的面前,优雅大方的动作细辩下有些莫名的慌乱,淡若初雪的唇瓣轻颤,他终究只是说:“对不起阿离,我来晚了。”
好无厘头的话语,他变得莫名奇怪,她和他分明是不相识的,陵光和竹令君也不是同一个人,可他却和师父如此相似,说话时语气怪怪的,他对她所说的话听起来倒有一种错觉是远隔前世的遥远。
亭台楼阁,菩提叶落。长安城半空满是红缎明灯,三千盏明灯点缀着星火,红缎带系在明灯尾部,寄托着世人的俗愿迎风而去,封闭的红墙隐约间传来嬉笑热闹。青衣浅淡如水,银面案桌檀香燃烧的青烟渐渐稀薄,一片菩提叶悠悠落在琴身。
花夭离神情有所动容,撑着石桌站起,视线透过高墙渴望的看着迎风而去的明灯,潋滟瞳孔印出三千盏红缎明灯,犹如在瞳孔点亮心灯,灼伤世人的眼。
“今日可是有何喜事?怎得这般热闹。”
南明九州仙家大兴,祭祀天神的先声,仕官百姓在正月十五“燃灯供佛”,花市明灯如白昼,夜市香火如柳烟,仙家护佑天下结界,斩妖除魔,灯火遍布民间。元宵张灯即成为九州法定之事,并逐渐成为民间习俗,故而称为上元灯节。
璇玑乃是古人所言“桃花源”,隶属古老族落,桃林十里,桃花源百姓信奉观星测天命的祭司,立戒碑文,无论老弱妇孺皆不与外界接触,九州南明的上元灯节他们亦是无处知晓,花夭离从未见过这般稀奇的玩意。
“这是九州南明的上元灯节。”
竹令君嘴角啜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碧空如洗,三千盏明灯尾部系着红缎带,如同一条拥挤的河流,燃烧着星星烁火,飘飞向一望无际的天空,他低下头温和道:“这次的上元佳节有南明晏家门将班师回朝,想必要比以往要热闹些,不知阿离可有闲心陪我逛逛夜市?”
风清月朗的青衣少年郎含笑站在她的身侧,颔首间温润如玉,她戴着银面折下亭台楼阁的一折枝叶,也觉得莫名燥热。眼前这个人似乎总是能轻易知晓她的脾性,她抬起眼,恰好陷入他的眼神,仿佛一眼万年,他们早已相识多年。
鬼使神差,脑海里似有心弦崩断,记忆里有着明灭的光,渐渐散开,捉摸不透,电光火石间,血液倒流,她慌乱的瞥开眼,散乱的青丝遮掩神情,余光只能瞥见一抹绣着竹叶的青衣角,她想说不用,话珠涌到嘴边却变成一句答允。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