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史书记载,东陵大乱,皇后暗中炼化傀儡,皇帝醉卧美人膝,百姓受尽屈辱潜逃而出,其太子赤旻唤率领残余势力苦守东陵,不过短短五日内,战役残败,东陵损失惨重。
长仲王段臣旭帐下皆是些骁勇善战的将士,东陵残将无力与其抗争,五皇子赤蚀言心计深重,步步为营,属乃账下军师,一计声东击西烧毁东陵粮仓,天下人为之呼好。
东陵太子恐怕不出七日,就会战死沙场。
鹿辛禾是在新来的婢女身上知晓这件事的,她跌坐在床榻,散落一地的银丝,手中的纸信飘落在地,容颜随着灵力的流失,逐渐衰老现出苍白的肌肤,眼眶干涸如井。
事到如今,她再也流不出泪来。
也许她不该来到这东陵,这有些皆是因为她而起,赤蚀言狼子野心欲图登上东陵皇位,生灵涂炭,战场厮杀血流成河,赤旻唤亦是顾忌着她,被皇后所要挟,负伤护城。
若是这一切重新来过,她依旧还是山林懵懂无知的山鬼,没能遇见桃花树下的赤蚀言,被他一时的温言细语所迷了心窍,赤旻唤还是东陵的太子殿下,这东陵,她的夫君就不会被逼上这一步。
世人都说妖物法力无边,而她却屡次靠着赤旻唤的保护,拖累着他,到了最后都救不了赤旻唤。
“你就是鹿辛禾罢。”来者是她的婢女落胥,赤蚀言在乡野中找来的村姑,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实则是困住她的行动,一身坦荡,调笑似的低头打量着她:“我可是找你很久,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营帐没有铜镜,鹿辛禾颤颤巍巍的抚摸上自己的容颜,本该是光滑娇嫩的皮肤,如今一抚摸倒是有些粗糙,她仿佛受了惊吓,蜷缩着身躯不停发着抖,不安的看着她。
“你与赤蚀言可是一伙的?赤旻唤,你们要对赤旻唤作甚?你们不准动他,又找我作甚,我现在对赤蚀言没有半分利用价值,你们还要我如何。”
“不要那般紧张,我不是他们的人,我呢,就是个小村姑。”落胥款款端坐在椅子上,左手指尖撩拨着案台的玉盏杯,把玩着手中的银匕首,匕首流淌着如月一般的银泽,抬眼间满是戾气,却在下一瞬巧笑嫣然,可怕。
“你还记得你和赤旻唤在司雨使一舞的那日捡到过什么东西吗?”落胥对她嫣然一笑,温和去问地面狼狈不堪的鹿辛禾,“不瞒你说,我呢,就是为了那个东西而来找你的。”
“东西……”鹿辛禾失神片刻,略有思索的低下头,身躯隐没在一片温柔的泽辉,纤长的羽睫簌簌落下,仔细回想着那日的场景,抬眼间却是疑惑不解,“没有,我们没有捡到什么东西。”
“你撒谎。”语意凉薄,这个名唤落胥的少女在见面时一派温和,如今却像是变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字字冷寒,夹冰带刺,冷笑着,晦暗不明。
“老娘陪着这些人演了这么久的戏,在你面前一副温婉可亲的模样,给你端茶送水,就是想在你这里套出话里,你倒好,跟个痴儿似的,一问三不知,我可没有那么多耐心。”
营帐内空无一人,风吹过草木的簌簌声音,赤蚀言和段臣旭商在主帐谈要事,将士们与东陵残余势力殊死搏斗,这地方偏远僻静,落胥是算准时机,偷取战况密信,来找她撕破脸皮。
鹿辛禾甚是无力的站起身来,淡淡的看着她,容颜憔悴,道:“不管姑娘你相不相信,我只能说我们什么都没捡到,你应当是找错人了。”
“你一介山鬼待在人界竟是学会凡人的那一套把戏,睁着眼睛说瞎话。”落胥并不相信鹿辛禾,把玩着指间的银匕首,指尖按压在匕首侧面,流淌出几滴殷红的血珠,抬起眼来,落在鹿辛禾的身上。
“你怕是不知道罢,我也是妖,只不过与你这种天地生养的山鬼不大一样,我呢,是吃人的孽妖,这些书信想必你亦是看见了,你家小情郎就要战死沙场,你莫非就不想救他?”
鹿辛禾神情有所动容:“你,莫非你能带我出去……”
“这赤蚀言为了困住你可是花费不少精力,怕你那位姐姐来救你,找来道行高深的画符师在此地种下缚妖阵,我是孽妖,只能自保,救不了你的。”落胥黯然摇头,一脸无奈。
赤蚀言心思极为复杂,没有人能看透他心里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他找来长苏山的画符师只是为了困住鹿辛禾,知晓那只狐妖不敢来劫,却还是大费周折,种下这缚妖阵。
心计深沉,多疑,谨慎,这世间就没有能让他所相信的。
“那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鹿辛禾攥紧着袖袍深处的拳头,胸腔不停起伏,只当她是来捉弄自己的,甚为恼怒,暗自咬唇道:“既然不能救我出去,救不了赤旻唤,我活着亦是没什么意思。”
落胥晃荡着手腕上的桃木镯,用以锐利的匕首在侧面镌刻花纹,故作漫不经心的吹开木屑,细细观赏着诡异的花纹,扭过头,笑说:“我倒是有一计,不知你可愿一试?”
鹿辛禾急切的打断她的话,“只要能救他,你要我的命我都给你。”
落胥玩味的撑着下巴,手指轻扣在案台,瞧着鹿辛禾急切的模样如同在看笑话一般,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裙裾翻乱,端起一杯凉掉的清茶饮下,故作姿态的吹了吹。
“我会送你去叶卿卿的营帐,你得说些什么来激怒她,到时候在她面前现出原形,她定会因为妒心砍下你头上的菱角,趁着赤蚀言没能发现,她会叫人将你丢入乱葬岗。”
“那叶卿卿我前天是瞧过的。”鹿辛禾不大相信,心中没底,“看她模样是养在深闺的金枝玉叶,怕是连只鸡都没杀过,哪里会像是砍下我菱角,还将我丢进乱葬岗的恶人。”追书看zhuishukan
叶卿卿温婉贤淑,一派大家闺秀的模样,观之可亲,前天的时候她亦是见过的,对赤蚀言倒是极好,眉宇间透出几分贵气,气度不凡,一般寻常人家的姑娘是比不过的。
凡界姑娘是养在深闺里的,身边有着婢女伺候,皆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肚子里装着不少墨水,贵女不论后院的明争暗斗,那样会失了身份,杀生亦是不大可能。
“女人嫉妒的心最是容易冲昏头脑,叶卿卿那般喜欢赤蚀言,怎会允许别的女人拿着赤蚀言在她面前炫耀。”
落胥含笑间带着几分不屑,桃木镯滑落在手腕处,朴素无华的木镯镌刻着繁重的花纹,诡异,像是一种古老的图腾,她得意的说:“这些时日我亦不是闲着的,替你铺了不少的路,她会动手的。”
鹿辛禾整个身躯都浸染在温柔的银泽,闻言,神情冷然,并无半分欢喜,缓缓走到落胥的身侧,冷声逼问:“你对叶卿卿做了些什么?”
“瞧你,那么激动作甚。”落胥视线落在玉盏杯的清茶,茶褐浅绿的茶叶浮在表面,朱唇轻轻吹开边沿冒出的白沫,葱白的玉指摩挲着玉盏杯,淡然自若道::我不过是入她的梦,给她看了些东西罢了。”
她入了叶卿卿的梦境,搅和她头痛欲裂,陷入梦魇不得安生,在那一片血光的梦境里,赤蚀言牵着鹿辛禾的手登上皇位,东陵失守,而叶卿卿的父亲则被压上断头台。
叶卿卿与她父亲感情深厚,她最爱的郎君赤蚀言却狠毒的掰正她的脸,逼迫她去看自己的生父被砍下头颅,满地鲜血,她一介贵女失去所有,被打入冷宫,郁郁而终。
没有什么能比最爱的郎君背叛她而更痛苦万分,何况,叶卿卿下嫁一生辅佐赤蚀言,生父惨死,到了最后感动的却只有自己,为他人做了嫁衣。
叶卿卿,一介贵女傲骨铮铮,无论是为了她父亲还是赤蚀言,又或是为了自己,她都会动手杀了鹿辛禾。
“反正你就拭目以待罢,明天叶卿卿她会来看你,你可要做好准备,把握好这次机会。”
落胥神情有所松动,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抬起白皙的手来,讶异的捂着朱红的唇,眼底带笑,故作惊呼:“哎呀,我都忘了,你们山鬼族的菱角好像是不能断的罢,断了菱角怕就活不成了呢。”
山鬼族依靠土地日月精华而落地生灵胎,本形该是麋鹿,呼风唤雨能使万兽听令,额头生长着白色菱角,与妖物邪祟不同,山鬼是山间精怪,灵力所聚集之处便是额头的菱角,没有菱角怕亦也活不成。
并且,砍下菱角如同在剥夺体内的内丹,使山鬼痛不欲生,稍微娇弱些的山鬼怕亦是挺不过去这一劫,须得意识极为清醒,可谓是九死一生。
鹿辛禾道:“我活了千年,不知人情世故,遇见赤旻唤才尝到被人保护的滋味,我爱他可我不能害他,千年的命数换来他与我短短相守的这些时日,值了。”
我爱他可我不能害他。
怪她一开始喜欢上的是赤蚀言,而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赤旻唤对她的好,可那时他们亦是没有多么的快乐,因为她明白时太晚了些,东陵战乱,身为太子,他披甲上阵,再也不能回头。
“赤蚀言那边你莫要急,他们会战场布局,不大会注意这边动向,叶卿卿是他的女人,那些将士不会拦着她的。”落胥得意的笑了笑,料定鹿辛禾会答应一般,掀开帘帐,顿了顿,方又回首道:“你就等着罢。”
落胥即刻恢复一副温婉老实的模样,将双手平放于腰腹间,掀开帘帐低着头小步走了出去。
鹿辛禾倚靠在床榻上,视线落在帘帐外的黄沙弥漫,将士们身披盔甲若隐若现的站在沙丘上,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即使隔着七里路都能听见激昂澎湃的呐喊助威声。
不知那些人当中是否有他的身影。
缓缓闭上双眼,耳畔仿若是赤旻唤披着银甲一柄长枪挑破万丈苍穹,马蹄高高扬起,扯着缰绳满脸的意气风发,身为太子殿下的傲气,眉宇间却带着疲倦,强撑着将敌人斩杀于马蹄下。
他总是这般模样,强撑着不肯倒下,他知道他的身后是东陵,将帅乃是军心所向不得倒下,有时会嚣张跋扈,有时像个孩子,骨子里却很是倔强。
“赤旻唤……”
她俯下身形,贪恋似的将脸深埋进锦被,捧着一手的三千银丝,鼻息间仿若是赤旻唤的气息,清冽炽热,半晌,沉默不语,有泪水落在锦被里,带着委屈:“我就要死了,死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你真的,将会彻底忘记我。”
死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死在你忘记我的情况下,你不记得我的容颜和我的名字,我就像是一缕青烟,没有半分痕迹,消失殆尽在你的东陵。
即使你亲眼看见我死在你的面前都不会有半分难过,因为予你而言,现在的我不过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那时的天色黯淡无光,天际是一片残红的夕阳,残红宛半壁河山的霞光,像是上好玉珠上的一滴绛珠泪,盈润着一抹凄艳的红,点缀着这残败山河,银发女子低着身躯身躯,泣不成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