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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其叶蓁蓁
听了太子这一语,林泓并未流露任何愠色,只是黯然重复了一声:“家”唇角有上扬的趋势,但终究没能笑起来。沉吟须臾,他举目视太子,然而目光却似透过他看到了蒖蒖,颇显温柔:“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这诗很适合蒖蒖。她如果喜欢谁,就会以一片赤子之心来相待,给她一点点善意,她都会应以一片明亮的笑颜。有她在的时候,每个寒冷的日子好像都变成了春天。”
太子觉出此中情思,不动声色地问:“你还喜欢她?”
“我庆幸遇见过她。”林泓道。
两人之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林泓继续道:“她表面活泼,张扬,风风火火,其实敏感,多思,心中难过也不说。我与她此生缘浅,兜兜转转,终是负她良多。而我从不怀疑,无论她嫁给谁,都会全心全意爱夫君,做个贤妻。如果那个人是殿下,希望殿下能用给予家人的珍视与爱护,去抚平她的不安与委屈。”
言罢他起立朝太子长揖,不待太子有回应即转身离开了此地。
那小龙团茶十分稀少,贵逾黄金,蒖蒖自己并不舍得喝,决定端去奉给太子妃。进到太子妃阁中,听说是太子点的茶,太子妃很高兴地接受了,又让她坐下,和颜悦色地对她说:“我正要找你呢。”随即回首向自己身后的孟云岫示意,孟云岫便取出一卷文书给蒖蒖看。
蒖蒖诧异问:“这是什么?”
太子妃道:“听说太子前几日去过你院中了我之前承诺要给你名分,自不会食言,准备上表官家,请他封你为郡夫人。这是我让云岫代我拟好的表章,你且看看,措词可还妥当?”
蒖蒖展开大致浏览一下,但觉表章辞藻典雅,有许多溢美之词,说自己品性“柔嘉维则,淑慎其身”,又夸自己服侍太子尽心尽力,“克勤不怠,秉心肃恭”,然后提出了封自己为郡夫人,纳为太子侧室的请求。
蒖蒖合上表章交回给孟云岫,含笑道:“这词句真优美,我听都很少听到,难为姐姐写得出来。只是,我哪有那样好,恐怕配不上如此谬赞。”
孟云岫高挑清秀,气品高雅,但格外消瘦,立于太子妃身后如淡烟疏柳。自悬梁获救后她嗓音一直沙哑,如今更不爱说话,听了蒖蒖所言只礼貌地略笑了笑,并未答话。
蒖蒖又起身朝太子妃施礼,道:“奴谢太子妃美意,但太子那晚去奴那里,只是坐着与奴说说话,吃了点小食,很快回去了,并未留宿。太子与奴都认为奴现下还是做典膳比较好,尚未到可以为侧室的时候。”
“那不是迟早的事么。”太子妃道,“我先上表也无妨,回头好日子定了,我们再见礼。”
蒖蒖仍不愿接受:“此事不急,还是先看太子殿下的意思吧,他觉得合适,再上表也不迟。”
太子妃想想,道:“如此也好,表章我先收着,待时机合适,便上呈官家。”然后又一顾孟云岫,对蒖蒖道,“这表章也是云岫对你的一番心意。她即将离开东宫,临行前字斟句酌地为你写了这篇文章,说要谢你为她处理去年之事。”
蒖蒖颇感意外:“孟姐姐为何要离开?要去哪里?”
太子妃叹道:“她说不想留在这里,我便准备请爹娘为她安排一门婚事,但她坚辞不受,说已无意成婚,愿出家为尼,长伴青灯古佛。我家在凤凰山上修了一座庵堂,会接她去那里。”
蒖蒖摇头,对孟云岫道:“姐姐一身才华,若余生困顿于庵堂之中,不得施展,实在可惜。”
孟云岫黯然道:“养母让我从小读书,勤学诗词歌赋,原是想为我择一士大夫为婿,有些学识,方可相夫教子。但造化弄人,也曾错失良缘,如今沦为这般模样,我也绝了与人为妻的念头,只愿找个清净之处,了此残生。”
“姐姐读这么多书,只是为相夫教子么?”蒖蒖诚恳劝道,“女子若有学识,或掌握一门手艺,完全可以不靠男人活下去。我认真学厨艺,有一个想法便是将来若出了宫,也可以凭借厨艺生活,开店也好,授课也好,未必要靠夫君。姐姐如果不想成婚,不妨把心思都放在自己擅长的事上。”
“擅长的事”孟云岫若有所思。
蒖蒖点点头,又道:“我听说尚仪手下的司籍一职出了缺,尚仪局掌后宫礼仪教学,司籍掌宫中经籍、教学、纸笔,十分重要。这次皇后决定不按资历迁补,吩咐尚仪在内人中公开征选,一定要才华出众者才可接任此职。我觉得姐姐很合适,不如前去应试。一旦中选,姐姐便可以向内人们授课,甚至可以像班昭那样,做后妃与公主的老师,若有著作,也能流传后世,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这样的生涯,难道不比避于一隅漫无目的地消磨余生更有意义么?”
太子妃闻言也露出喜色,劝孟云岫道:“蒖蒖所言很有道理。既有这机会,你不妨去应选试试。即便若不成,你再要出宫,也不迟。”
孟云岫思忖良久,终于颔首答应。
蒖蒖随后告辞,太子妃让孟云岫送她出门,孟云岫在阁门外止步,向蒖蒖道谢。蒖蒖笑道:“该道谢的是我。姐姐那篇表章写得真好,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写这么优美的文章。”
“是么?”孟云岫含笑道,“我还担心哪里写错让你不高兴呢。”
“词句都很好,若说错嘛,倒是有一处。”蒖蒖告诉她,“我名字的蒖,是草字头下一个真假的真,姐姐写成其叶蓁蓁的蓁了。”
“蒖蒖?”孟云岫似乎吃了一惊,重新上下打量蒖蒖,然后问她,“你是哪里人?母亲姓什么?”
蒖蒖道:“浦江人,我妈妈姓吴怎么了?”
“哦,”孟云岫目中的光略淡了淡,浅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你长得有些像一个故人。”
蒖蒖回到瞻箓堂,先四下一顾,才向太子行礼。太子了然,告诉她:“林泓已经走了。”
蒖蒖低首避开他对她眼睛的探视,默默上前收拾杯盏。
“你还是很在意他。”太子断言。
“殿下,”蒖蒖停止手中动作,侧身面对太子,“是我言行失格么?我甚至没有看他。”
“我不是在怪你,别这样紧张。”太子微笑道,“我知道你一直在避免看他。可是如果心里完全放下了一个人,面对他就与面对他人无异,该说就说,该笑就笑,更不会刻意回避与他对视。”
蒖蒖无言以对。太子又道:“适才你走后,我跟他说了句挑衅的话,但他真有好风度,竟然完全没生气,反而对我说出了些真心话。”
蒖蒖讶然抬首看他,太子便把“治家无方”及林泓随后的回应叙述一遍,蒖蒖听到林泓说“我庆幸遇见过她”后,忍不住潸然泪下,面对太子又不好痛哭,泪一坠下即以手背去擦。
太子起身过来,取自己手巾为蒖蒖拭泪,和言道:“虽然这样说对我没好处,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他对你仍然有情,谈起你的时候眼中有光,这是无法矫饰的。”
蒖蒖黯然道:“都过去了,这一点情有没有也不重要了。”
太子牵她在自己对面坐下,道:“你们之间的事我一直没问过,但现在很想知道,既然你们彼此仍有情,为何要分开?”
蒖蒖沉默片刻,缓缓道:“他心里一直有个人,被他视若洛神,他家中挂着那人的画像,常常凝视着陷入沉思。后来遇见我,虽然与我在一起也有开心的时候,但他始终忘不了她,头晕时甚至会把我误认作她。但是我太喜欢他了,我愿意忍,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可我没想到,他最后还是不愿意骗自己他拒绝太后赐婚,大概是想明白了,我永远不可能取代爱的那人,而他今生不可能得到她,所以不如梅妻鹤子”
说到这里她含泪看太子:“殿下,那一刻我也明白了,他的心始终是我最难抵达的领域。”
太子同情地凝视她,问:“那个人,是柳婕妤吧?”
蒖蒖眼帘一垂,默不作声。
“这点显而易见。”太子道,“听说林泓与柳婕妤是一起在武夷山长大的,两人才貌相当,心生恋慕之情也不足为奇。”
“是的,他们一起相处了十年。”蒖蒖恻然一笑,“而我与林泓相处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一年,他对我即便有情也有限,我能拿什么去与他们相濡以沫的十年比?”
太子又揾去了她即将坠下的泪珠,见她手背上亦有泪痕,便牵过来一一拭净,方才道:“感情的深浅,倒不是以相处年限来论。”
“那是以先后来论么?第一个爱上的人是不是很难忘记?”蒖蒖忽然问他,“殿下,你是怎样忘记冯婧的呢?”
太子霎时沉默了,低目思量许久,才又看蒖蒖,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我没有忘记她,她会永远留在我记忆中,成为我很珍视的一页。对我们的未来,她看得很清楚,我的身份和现状注定我无法符合她关于婚姻的期待。所以就像她说的那样,我们都不会回头,没有相互追赶,只有各自前行。人不是在为昨天活着,总要向前看。沉溺于舔舐昨日伤痕,只会让人日渐消沉,对当下不闻不问。”
他目色渐趋柔和,此刻向她呈出了微笑:“蒖蒖,我希望你也像我这样想。昨天已过得支离破碎,我们不要把今天也丢了。”
蒖蒖与他相视,努力笑了笑。
他见她虽然笑着,一双美目兀自湿漉漉地,闪着细弱幽亮的光,不由心中一颤,甚觉怜惜,便倾身过去,彬彬有礼地征询她的意见:“我想像哥哥那样抱抱你,可不可以?”
而蒖蒖上次经香梨儿点拨,此刻忽然触类旁通,福至心灵,直白地道:“殿下,这么大的哥哥是不会抱妹妹的。”
太子愕了一愕,回身坐直,扶额笑了起来。蒖蒖见状亦笑,两人相对笑了许久,倒是把她的悲伤与他的尴尬都溶化在了笑声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