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蒖蒖花了些钱将宋婆婆给她使用的院落屋舍修缮装潢一番,又将阁楼上的家具器物整理清理干净,大体筹备妥当,可堪开店所用。其间宋婆婆不断催促她去城中办理开店需要的凭由,说:“城镇管理店铺,最紧要是为抽税,开店之前城中商税务,镇上的镇务,会涉及的酒务、茶务、楼店务,都要一一前往联系,取得凭由。若哪里有疏漏,后患无穷。”

道理蒖蒖自然懂,但去申办开店凭由,相关官吏会查阅她的户籍文簿,她除了一个不可用于此处的皇城司名牌,再无任何可证明身份的凭据。如今她近似逃犯,也不便把难处与宋婆婆说明,只得试探着问郑二叔,说自己离家仓促,当时也没想要来外郡开店,没带户籍文簿,家乡又离得远,回去一趟很不容易,不知可有什么通融方式。郑二叔想想道:“其实商税务、镇务的官吏都欢迎人来开店,方便征税,据说对文簿审核得不是很严。实在有难处,可找城里印小报的孙八郎帮忙,你把户簿内容告诉他,他可帮你做一份,到时他和审核文书的各相关官吏你都给点好处,应该就行了。”

蒖蒖依言而行,找到孙八郎,造了一份供审核所用的文簿,一日带着去宁国府商税务申办凭由,但刚到大门前,便见两名小卒押着一位垂头丧气的人出门,朝着府衙方向去,观者忙相互询问缘由,一位自内出来的官吏扬声对众人说:“这人伪造户簿来申办店铺凭由,商税务按新任太守的意思严惩,押送到府衙治罪。来办凭由的可要好好看看自己的文簿,若有一点不实,这人便是前车之鉴。”

闻者窃窃私语,都说这太守果然新官上任,做事雷厉风行,急于整顿世风。有人问新任太守姓甚名谁,那官吏道:“这你都没听说?这位可不同寻常,乃是当今官家的嫡亲皇子,排行第二,如今进封魏王,判宁国府。”

这消息令蒖蒖十分惊愕,霎时想起了殷瑅的话,为被外放出京的赵皑感到一阵心酸,觉得他是受自己牵连,又很是内疚,此后也听不进他人议论,默默立于原地,直到后面排队的人催她进去才缓过神来。

她木然地被后面的人推进商税务大门,缓缓走向审核文簿的官吏,想起适才的事,愈发忐忑,经那官吏再三要求才取出准备的文簿,双手徐徐呈上。

那官吏一脸狐疑地盯着她,伸手正要接,忽听门外一老妇人喝道:“且慢!”

蒖蒖惊讶地回头,见宋婆婆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了她身边,递给她一册文簿,其中一页已经翻开,字面朝上。

“你这丫头冒冒失失的,就怕商税务关门,心急火燎地赶来,文簿拿错了也不知道……这才是我们的户籍文簿!”宋婆婆嗔怪地道。

蒖蒖愣愣地接过,见翻开那页上写着的名字是“宋桃笙”,注明是户主外孙女,又翻着看了看户主那页,发现户主名为“宋五娘”。

宋婆婆示意蒖蒖把户簿交给商税务官吏,指着蒖蒖对官吏笑道:“这是我外孙女桃笙,之前在外郡居住多年,今年才回来的。”

那官吏仔细查看户簿,按出生日期算了算年龄,又盯着蒖蒖上下打量,怀疑地问:“你有二十七岁?”

宋婆婆抢着答道:“这丫头在外过得逍遥,啥事都不操心,无忧无虑的,一团孩子气,显小。”

那官吏又凝神翻看户簿,没发现其他疑点,也就不再多问,以宋桃笙之名为蒖蒖办理了凭由。

宋婆婆带着蒖蒖办妥一切凭由,回到家里,才细细与蒖蒖从头说起往事:“我原居汴京,后来南迁至临安,在西湖边上卖鱼羹为生。后来有一天,先帝乘船游西湖,让内侍买湖边市食来品尝,喝了我的鱼羹,觉得味道不错,又听说我是汴京人,便召我见驾。我们聊起汴京旧事,都很感慨,相对拭泪。从此后先帝常遣人来买我做的食物,临安人听说,更是每天都来争购鱼羹,我很快存了一大笔钱,便在西湖边开了一家大酒楼,生意好得很,日日满座,我和家人的生活也越来越富足。”

蒖蒖遂问她:“那后来发生了什么,婆婆才决定搬到这里?”

宋婆婆长叹一声:“我夫君早亡,遗下一个女儿,与我相依为命地长大。后来家势渐好,也有大户人家来向我女儿提亲,我择了一个与她年貌相当的富家子弟,将女儿嫁了过去。婚后三年女儿没生孩子,她夫家人就风言风语地指责我女儿不能生育。后来女儿好不容易怀上了,她夫君却又患上了痨病,拖到我外孙女出生,就咽气了。这下他父母可恨死我女儿了,硬说是她为生孩子掏空了夫君身子,将他害死,于是,大冬天,冰天雪地的,就要把我没出月子的女儿赶出家门。我女儿哭着抱着孩子不撒手,她夫家大概觉得她生的是女孩,也继承不了家业,这孙女便也不要了,和我女儿一并逐出……我把女儿和外孙女接回来好生养着,见女儿受不了四邻奚落,便把临安的酒楼卖了,带着她们来到了这里……那时这里还叫宣州。”

蒖蒖瞬间明白了为何当初与宋婆婆提起自己遭遇时她会那么感同身受、同仇敌忾。很想问宋婆婆她女儿和外孙女后来为何不在了,却又怕她伤心,便保持沉默,倒是宋婆婆不待她发问,自己说了下去:“我在宣州开了酒楼,照样做得风生水起。一年后,一个自称名为春融的年轻女人来我酒楼应聘使女,说她是扬州乐户收养的孤女,后来被卖给一官人做妾,但他家大娘子容不得,把她赶出家门,沦落至此。我见春融可怜,便收留了她,见她做事勤快,渐渐地开始教她厨艺,让她帮厨。她学得很认真,不久后便能独当一面,做酒楼主厨……可是,我外孙女桃笙三岁生日前一天,我和我女儿去镇上给她买礼物,让春融带着桃笙玩,回来后却发现她们都不见了。我和女儿快急疯了,四处奔走寻找桃笙,寻遍周围城镇,悬赏找人,但家产都快耗尽了,还是一无所获。我女儿在月子里便落下了病根,经这一事,更是身心受尽煎熬,病越来越重,最终离我而去……”

说到这里,宋婆婆忍不住又老泪纵横,伤心恸哭。蒖蒖忙拥着她,好言抚慰。

宋婆婆哭了一阵,擦干眼泪,握着蒖蒖的手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拿不出户籍文簿,所以今日让你顶桃笙之名申办凭由……户籍每三年一查,这些年我总盼着桃笙回来,所以从未给她销户,一直跟人说她只是去外地了,总有一天会回来……如果你不介意,我以后就叫你桃笙吧。”

“好。”蒖蒖一口答应,诚恳地道,“我无祖母,既然天意让我与婆婆相遇,我愿认婆婆为祖母,今后像亲孙女一样照顾婆婆。”

宋婆婆含泪笑着答应,又道:“以后你就用宋桃笙的名字经营酒楼。若有一天,桃笙果真回来了,酒楼赚的钱也还是你的,你要更名,我也会让桃笙配合,我们不会与你争这些。”

蒖蒖搂着她道:“我只求有一容身之地,谢谢婆婆让我用桃笙姐姐的名字。等她回来,自会将一切奉还,但还是会和她一起,继续孝敬你。”

蒖蒖将酒楼命名为“湛乐楼”,取“鼓瑟鼓琴,和乐且湛”之意。雇了一位帮手的厨娘、一名使女和一位茶博士,筹备妥当后便开业迎宾。顾及起初客人不会太多,便没有广购食材,让客人点菜,而是根据当日购买的新鲜食材来定食单,让客人在上中下三种价位的套餐中选一款,具体菜肴由店主自定搭配。这样成本可控,食材不至于浪费,客人也不必费心点菜。

因为蒖蒖厨艺了得,每道膳食都色香味俱全,菜式当地少见,令人耳目一新,食客品尝后大多都很满意。蒖蒖为保证品质,也控制每日客人数量,渐渐形成口碑之后,客人只有事先预约才能进湛乐楼用膳。既有美食美景,连店主都是个美貌的小娘子,湛乐楼在宁国府声名鹊起,来的客人不是乡绅便是城中的富贾、贵人,蒖蒖不愁客源,收入也日益可观。

一日宁国府长史李瑭派人来预约次日午间的一桌宴席,说要带贵宾来,使女小鸥接了单,告诉蒖蒖此事。蒖蒖吩咐小鸥购买食材,悉心准备,但自己连日操劳,疲惫不堪,白天又吹了寒风,到了晚间开始发热,暗觉不妙,忙让小鸥请郑二叔来看看,服了他开的一剂药,很快沉沉睡去。

蒖蒖还与宋婆婆住在原来的小院,这一晚睡得深沉,醒来发现已至正午,想起长史预订的宴席,惊出一身冷汗,立即穿衣起身,稍事梳洗便赶往湛乐楼。

进了湛乐楼小院,见宋婆婆慢悠悠地自楼中出来,蒖蒖忙问她:“长史和客人来了么?”

“来了。”宋婆婆道,“你别急,宴席我都帮你做好了,他们应该挺满意,正在吃呢。”

蒖蒖为免宋婆婆劳累,酒楼一切事务都自己亲力亲为,从不让宋婆婆帮厨,也从未见宋婆婆下过酒楼的厨房,如今听宋婆婆如此说,感激之余也有点担心,问她:“婆婆都做了什么?”

“炒鳝、酱蟹、盆鳅江鱼、软羊焙腰子、四软羹、假牛冻、东坡豆腐、鸡丝面、梅花饼……还炒了冬笋和香菌,做了我拿手的鱼羹。”宋婆婆一叠声答道,“放心,不会砸了你招牌。他们都说味道不错,不过三番四次问起你,你还是上去打声招呼吧,他们在二楼正对河景的阁子里。”

蒖蒖答应,匆匆上二楼去,然而刚至二楼楼梯口,才将靠近阁子门,便听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男声:“宁国府水泽地带多,最宜广修圩田,如今我却见大片圩田坍废,田园荒芜,甚是可惜。修筑堤坝围田,挡水于外。围内开沟渠,设涵闸,旱时引江河水灌溉,涝时又可把堤坝中余水排出,如此排灌自如,可保田地不受水旱重创。圩田修复,可将大片沼泽洼地改造为膏腴农田,宁国府稻麦产量必会大增。”

竟是赵皑的声音。蒖蒖愣怔着立于原地不敢入内,被动地听阁子中人继续议论。

年男士随后道:“大王所言自然有理,只是修筑圩田相当耗费人力财力,每修圩堤一里,至少需费钱百多缗,粮十几石,用工六千余个,目前州府钱粮不够呀。”

赵皑又对他道:“这事我想过,李长史看看这样可好:每年宁国府应缴的赋税暂留一部分,先不交予户部,我会奏请官家,将这部分税钱用于修筑圩堤,如此,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官家必然会答应。”

这李长史必定就是预订宴席的李瑭了。蒖蒖常接待城中贵客,也听人说起过府衙之事。长史李瑭与司马丁希尧名为判宁国府魏王赵皑的幕僚佐官,实际却分管宁国府钱谷与讼牒,常常自行作主,等于将实权掌握在手里,令赵皑这一太守做得有名无实。

赵皑语音刚落,李瑭尚未回答,另一人先就否决了:“万万不可。朝廷评估各州府政绩,主要看的不就是赋税么!知府们都恨不得多征税,向朝廷多交羡余,岂有扣赋税修圩田之理。修圩田花费甚多,见效又慢,一年半载修不好。大王要让官家速见大王功绩,不如多征税来得便捷。”

李瑭忙附和说:“丁司马所言甚是。”又劝赵皑道,“国朝皇子都是安享清福的天潢贵胄,官家虽说让大王纡尊降贵判宁国府,但那也必然是体恤大王长年居于宫中,难得游历山水,才借此让大王出来玩玩。大王只须将宁国府视为自己食邑,安心受民众供养即可,至于治理州府这种小事,就让我与丁司马为大王分忧吧。”

司马丁希尧亦笑道:“大王年轻,难得有机缘摆脱宫中管束,何必想那些琐事,不如走马寻芳,诗酒趁年华呀……对了,李长史定在这里宴请大王,便是听说这酒楼的女店主非比寻常,不但膳食做得好,人也生得极标致,大王一定得见见,若觉得好,我等帮大王说合说合,带她回去专门伺候大王。”

言罢,丁希尧与李瑭同时发出一阵猥琐笑声,而赵皑则沉默了,不再多言。

小鸥这时奉酒上来,见蒖蒖默默站着,便唤了声“娘子”,李瑭在内听见了,当即扬声道:“宋娘子在外面么?可否进来相见?”

蒖蒖取出丝巾蒙住眼睛以下的面容,低着头进去,故意说着新近学会的宁国府方言,向三人施礼道万福。

李瑭诧异地问她为何要蒙面,蒖蒖称身染风寒,怕把病气过给客人,所以不得不如此。李瑭挥手说不介意,要蒖蒖取下丝巾,蒖蒖连声咳嗽,依然婉拒,丁希尧看得火起,上前两步就要强行去拉蒖蒖丝巾,幸而赵皑出声喝止,道:“宋娘子既不愿意,就不要强人所难。”

丁李二人由此作罢。蒖蒖再次对赵皑敛衽为礼道谢,赵皑作揖还礼,随后默然打量她,也不再说什么。

三人宴后稍坐片刻,看了看周围风景便策马回城。见外间开始飘雪,蒖蒖也不想立即回小院,便开了锁住的卧室门,在小时候与母亲的房间里歇了歇,晚上待所有宾客与厨娘、使女、茶博士都走了,又翻开账簿,写下要使女明早准备的物事,一一处理完毕,才起身看看窗外天色,准备回小院。

此时雪霁风静,圆窗外,一痕凉月如眉,而澹澹月光下,一位骑黑马、披白色轻裘的青年男子正沿着河滨小路,踏雪而来。

他在湛乐楼门前驻马,扬手叩门。楼上的蒖蒖辨出他身形,踟蹰一下,最终还是提着灯笼下楼,轻轻开启了院门。

门外的男子抬首,风帽滑落,露出赵皑的眉目。许久不见,他风采一如往昔,只是略显消瘦。月光加重了轮廓的阴影,一路风霜染上眉峰,令他看起来目色深邃,五官比当年更显成熟与俊朗。

“蒖蒖,”他朝她微笑,“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是你。”

“二哥,”她也尽力呈出平静笑意,如此称呼他,“托庄文太子之福,也许我可以这样唤你。”

他的笑容霎时凝滞,明白了她要他保持距离的意图。

“二哥”这称呼是他曾经建议她使用,而她并不采纳的。现在她终于肯如此唤他了,却不忘提醒他这是拜大哥所赐,她是以大哥家人的身份来这样称呼他。

他沉默一瞬,然后黯然道:“你还是接受了爹爹的安排,又或是为了报大哥之恩……”

“不是的。”她断然否定了他的臆测,直言道,“以身相许,是因为我爱他。”

“爱……”他重复着这个刺耳的字,问她,“像爱林泓那样爱么?”

“像爱丈夫那样爱。”她毫不犹豫地答。

他只觉一颗心像春风乍起时湖面上的冰块一样,内部凌厉的裂痕在蔓延。

他努力未让这感觉形于色,末了只是淡淡一笑:“我知道了。我回来只是想告诉你,找到安身之处不易,我不会打扰你,希望你不会因为我的到来离去。”顿了顿,又道,“必要的时候,也请你不要拒绝我给予大哥家人的善意。”

“好的,二哥,谢谢你。”蒖蒖亦对他浅笑,稍后笑意隐去,低目道,“我累你至此,十分惭愧……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我也愿意去做。”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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