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辰过后,又是一个灯火通明的香车佳节。
段锲向来平易近人,加之王妃总也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王府能在元宵节迎来一个宴席已然很不容易了。
其实最叫旁人听来羡慕的,应当是锲王府元宵佳节的下人们。这日但凡没有当值的下人,都可以聚在宴厅后坊的数张桌前,觥筹交错、停杯投箸皆是个人的自由。
允诺这些日子睡得极差,现下头昏脑涨,便假借自己酒醉去了厅外,原想吹一吹洒着月光的清风,却不想被后坊一片喧腾惊住。
她一合厅堂的门便深觉远离了压迫的密室,却隐约听到了什么杂乱的人声。允诺寻声而往,便来到了后坊。
数张木质桌椅,桌上是略显简单的茶饭,其间却不乏下人们少见的油水,椅前是粗布衣衫的下人们,笑笑嚷嚷着三五成群地嬉笑打闹。分明是成日里趴在地上的人儿,今日却宛若新生。
允诺站在坊外,自窗缝窥着其中投壶、射覆的众人,越发觉得段锲风评之佳实在不是空穴来风,于他而言,大抵也是厌烦那些毫无平等而言的繁文缛节与杂纲乱纪吧?
她还在发愣,忽觉肩上一沉,登时有什么盖在自己的背上遮住了尚寒的冷风。
“嗯?”允诺拾起突然盖上的披风边缘借着坊内的烛火和月光看了看,发觉这仿佛不是自己那条墨蓝披风,偏头一看,果然是段锲解了他的披风罩住了自己,“我的披风在苏苏那里。”
“那怎么出来不记得带披风?”段锲站在允诺身后,双手自她肩头环过,替她系好了斗篷。
“只是出来一小会儿,没什么的。”允诺摇了摇头,自己冰凉的指尖被裹进了温暖的掌心。
“真是够任性的。”段锲笑着轻轻捏了她的指尖,也随着光线向坊内看了过去。
“一直没有问你,总是这样待他们,你也不怕旁人讲你没有尊卑纲纪?”允诺盯着段锲的下颌,只觉得柔和绰约的烛火合着朦胧的月光,将段锲的面孔打磨的格外明暗分明。
仿佛是什么月下的使者,面容精致如磨,身形翩然修长,彬彬如绅士,雅雅似仙人。他只是立在银色的光芒下,便已然如同一幅遥不可及的画作,叫人不禁啧啧称奇。
“那你说,为什么有这些高低之分?”段锲回望允诺,发现她乌黑晶亮的眸子中尽是自己的模样,不由笑着揉了揉她微红的面颊,“几贯铜钱换半生暗无前路,难道只是天命难违么?”
允诺听罢竟有些感同身受,不免想到她幼时与母亲和妹妹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生活,那种乞求来往行人赎走她们的日子,实在是度日如年:“可是哪里有出路呢?”
段锲知道允诺回想起了她曾经牢笼中的日子,他牵住掌中的手,看向坊内饮酒作乐的众人轻轻开口:“我没有能力替尘埃中的人们寻找出路,便只能尽可能做一个不那么难伺候的主子。”
允诺依旧看着段锲:“有人愿称你为仁者雅士,自然会有人夸夸其词,讲你不守礼记,将祖宗的规矩全全弃之不顾,你也不担心?”
“嗯……这叫什么呢?”段锲抽出一只手来搁在下唇,当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笑着看向允诺,“情人眼中出西施吧,就像你,你难道不觉得我以德服人么?”
“自恋……”允诺看着段锲笑嘻嘻地等着自己的下文,白了他一眼转身便要离开,“回去吧,出来有段时间了。”
段锲叹了口气,笑着跟了上去:“阿诺,你要相信,这世上奋斗的人远比坐享其成的人多,刚毅正直、果敢坚定永远是市井间人人向往的品质。”
段锲也更愿相信,“及行迷之未远”式的悬崖勒马与浪子回头。
允诺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将段锲留下过夜,她现在一个人裹在锦被中,即便已是月上几更,仍是半点睡不着。
“啊……真是。”允诺猛地翻身坐起,闷闷不乐地抱怨着,“我是有什么毛病才将人肉抱枕拱手他人?哦不,姐姐不算旁人……哎,疯了……”
允诺猛地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脑袋,她盯着窗外寒光发了一会儿呆,良久才起身披了袍子。
她翻出那柄琵琶时,才发觉裹琵琶的布囊上早已是灰尘落遍,吹散尘封的旧网乱尘,看上去仍是说不上来地落魄。
“果真是太久不弹了,弦都不准了呀。”允诺半跪在地上,轻轻撩拨了琴弦喃喃道。
一如往常,允诺抱着琵琶正欲溜出门,忽想起什么,折回身来取了架子上的披风细细系好,这才翻身出门,纵身自府墙跃至树林。
允诺稳稳地落地,起身时仿佛看到林中有个模糊的身影,就立在此起彼伏的树木之中,站在斑驳错落的月影之下,周遭似有似无的雾气笼罩着眼前模糊的影子,叫允诺莫名压迫。
只有在这种时候,允诺才会痛恨自己半瞎的双目,她一边抱怨要么就全瞎到什么也看不到,也省的她这样猜猜疑疑,一边不由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那柄阴阳刀戚崇早就交给了允诺,连同那副银甲一并收在允诺住处,她偶尔也会带着双刀以防身。
允诺手背便是府墙,料定来人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她如何,允诺眯着双眼仔细打量来者的身形。
这人应该是个青年,身形高挑,手中仿佛抱着什么袍子,只是头有点大……
“楚安?”允诺看着来者立于面前,这才直起身子来惊道。
“你还真是十米开外,六亲不认?”楚安笑了,他抖了抖手中一件斗篷,正要伸手给允诺披上,却见她肩头锦袍,身形一顿旋即收回手来,“你这是养出好习惯了?”
“啊,对啊……”允诺侧头看了眼自己的披风笑了起来。想来的确是的,她被段锲成日里磨耳朵磨得受不了,当真养成了“天冷添衣”的好习惯。
“也是,我太久不见你了。”楚安低下头来将斗篷披到自己身上,刘海垂目,直叫允诺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在这……等我?”允诺看着楚安问道,心想的确好久没见了,仿佛数月之间,他变了许多,竟叫允诺有些陌生……
楚安没有立刻答话,他给自己系了一个堪称完美的蝴蝶结,这才嘿嘿笑着给允诺看自己手中的东西:“算是吧,给你送些耍货来。”
允诺接过一支细细的长杆,看着面前楚安熟悉的标志性痞笑忽然松了一口气,什么嘛,原来是她想多了。
“我自己发明的,只有你和我知道哦!”楚安从怀里掏了一盒他自己摸索的火柴,火种一点,引燃了允诺手中长杆。
瞬时间,如同明媚的日光那样,一束蒲公英般的金黄色烟花盛开在长杆一头,照亮了周遭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