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有魍象,木石之怪,食人肝脑。——《秋辞赋.堆金》
乌伤县有个竖子,到处坑害外乡人,或拐人子女,或骗人钱财。眼下他又起了坏心思,想着把萧家那间凶宅给倒卖了。乌伤萧家,本是名门望族,待人处事也十分和善,可也不知遭了什么孽,全家一十三口,两月之内接连暴毙,死相狰狞。据说当时令史带人验尸,都是些血气方刚的青年,见了尸体精神也抗不住,整晚整晚地做噩梦。
宅子被封了几年,因其着实精巧好看,也有几个不怕邪买了去,前几年倒也顺畅,到了第三年就出事了,临了落得个与萧家同样的下场。因门阀士族盘根错节,萧家在都中又尚有远亲,乌伤县令也不敢将宅子拆了,任其荒在那里,不许人靠近。
是日清晨,竖子穿上了时新绸衣,逢人就说有个傻子,从他手中高价买走了萧家凶宅。而他口中的傻子,正是才卖了青铜香炉,初食人间烟火的秋辞。
那时秋辞让商行推荐的几处宅子,虽不说有多富贵,也都有山有水,颇具蓊蔚洇润之气,她倒满意,只是吉量不喜欢,嫌离山太远,打山鸡不方便,偏相中了郊外那处萧家凶宅。风声吹到了竖子耳中,当夜就拿着偷来的房契找上门去,半哄半骗将价格抬高一半,将宅子卖了。
竖子料她四体不勤,便半卖半送,让一对被他骗来的贫贱夫妻入宅做活,秋辞见他如此客气,在付了买人钱后,额外又赏了他一吊买酒钱,当真是被人卖了,还替拐子数钱。
第二天,尘封多年的萧宅被推开大门,一行人有男有女,小心翼翼地往宅子里搬东西,他们是秋辞从商行那借来收拾房屋的。宅子荒废多年,秋辞仔细检查了每个角落,但凡是木头制成的物件,都叫人重新上漆,直忙了一个月才结束。
当正房挂上皮制成的灯笼,大门口换上新做的题着“堆金”的匾额,秋辞才正式搬进宅子。贫贱夫妻提前一月住了进去,此时十分卑微地站在石阶上迎候主人。吉量跟在秋辞身后,一进大门,便觉异香扑鼻。左边影壁上垂着青萝藤蔓,刻着镇宅瑞兽。走到这时,秋辞盯着影壁上的图案看了好久,雕工浑然天成,尤其是麒麟的眼睛,栩栩如生。
一条青石板路蜿蜿蜒蜒,穿过月洞门,是用来会客的厅房。绕过厅房是一大片怪石嶙峋的花园子,此时园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最艳。两边文彩长廊挂着防风的皮灯,五步一盏将园子照得透亮。那长廊的尽头,便是秋辞所住的正房了。
夜深熄灯,吉量住进了西厢房,贫贱夫妻则住了东厢房。几人忙了这些天,都觉有些疲累,倒头一睡便是一整夜,清晨光照进来时,妇人已经在桌上摆好了早饭。
吉量喝下一碗热汤,看了眼往地上撒水的穷妇人,将头靠过去与秋辞咬起耳朵,“我长得这样快,那对夫妻到底是凡人,怕会把我们当做怪物,出去乱说。”
才两个月,吉量已然有了人间小孩两岁的模样,秋辞当初只顾着划算,还真没想到这点。只是钱也花了,怎么也得让他们干上一年,才不会浪费,“你且吃你的,凡间孩子五岁内看不出大小,要是他们出去乱说,随便寻个不好听的由头赶出去,人只会说他们恶意中伤。”
舒坦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眨眼半年过去了,吉量已经长到秋辞肩膀。穷妇人倒是没起疑心,只笑着夸他不挑嘴,长得好。这日天下着小雨,刚吃完晌午饭,吉量便吵着要上街买零嘴儿。他知道立秋后秋辞有晒太阳的习惯,只要出太阳,她必定在园子里睡上一整天,十分无趣。故才挑了个雨天,缠着她出门。
他们在西街的张家铺子买了蜜饯和腊肉,在东街的李家面铺买了胡麻饼,吉量非要吃他家的猪油面,秋辞便一人去北街的胭脂铺买了水粉,在回去接吉量的路上,一位妇人叫住了她。
“可是住在郊外萧宅的小娘子?”
秋辞不喜欢与凡人交往,平日在家也不去和夫妻说话,他们也识趣不敢打扰。这妇人突然搭话,令秋辞有些不快,便没打算理她。
妇人跟着她,“小娘子如何不说话?可是有什么不顺心?”
秋辞还是不做声。妇人不依不饶道,“小娘子怕是撞鬼了,快别再那宅子里住了,那里死过好多人。”
“九州大地哪里没死过人。”说话的是吃完面的吉量,他伸手很贴心地接过秋辞手里的水粉盒子。
妇人听此摇头,“小郎君不知,萧宅会吃人,整整吃了一个县的小孩。”
妇人所说,与传闻出入不大,只多了一个小小细节。萧家人死了,园子里挖出上百具尸体,都是被掏空脑子的婴孩。
“如何不说是萧家人吃人?”吉量问道。
“一开始也这样说,只后来萧宅换了主人,照样是埋了一园子的婴孩。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只可能吃人的是宅子。”
等他们回到宅子时候,天已经黑了。吉量神经粗,吃完蜜饯早将白日妇人的话抛在脑后,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露从今夜白,月照彩云归,影壁上枯藤缠绕,从远处看,似与黑夜融为了一体。毫无睡意的秋辞想着妇人的话,却越想越不对劲。
“既然这宅子吃人,想是没人敢买。”秋辞大惊,不由苦从心来,“那我的钱不是花得太冤了!”
为此她难受了一晚,临近日出才渐渐缓过来。
某日,秋辞照例在园子喝茶晒太阳,这旧岁雨水泡的茶不香,只喝了一口就弃了,转头却看见吉量偷偷摸摸,仰着脑袋往夫妻房中探。他说近些日晚上总能闻见些肉香,那气味香得厉害,折磨得他整晚睡不着觉。秋辞却嘲笑他,“睡不着正好,你不看看自己都胖成什么样了。”
吉量摸了摸肚上赘肉,不以为然道:“我这是富态。”
“那东西这样好,是那对夫妻会有的么?”秋辞闭着眼睛,没去看他。
“我也这样想,可昨晚我特地起来看了看,气味就是从他们房里飘出来的。今早我还特意问了,可他们竟不肯告诉我。”吉量走到秋辞身边,张开一把胡床坐了上去,“待晚上我当场拿住,看他们如何。”
更夫打完三更,这边秋辞才躺下,吉量却悄悄找上门,说有件趣事儿给她看。两人来到贫贱夫妻窗下,施法开了一道小缝,看进去是夫妻二人,吃肉糜羹吃得满头是汗。然仔细一瞧,那肉羹原料竟昰拿人肉做的。穷妇人嘴里嚼着眼珠,笑着将半根手指夹给自己的丈夫。夫妻俩一人一口,很快将那锅人肉羹吃得精光。
看秋辞似笑非笑的眼睛,显然是她知道些什么,只是故意装傻道:“如今凡间流行吃人肉?”
吉量上当了,连连摇头怒其不争道:“又不闹灾荒,谁会喜欢吃人肉啊,显然是撞邪了。这宅子有古怪,我去看看。”之后他绕宅子一圈,悻悻地回来了。
“看你出发时的意气风发,必然是找到原因了吧。”秋辞阴阳怪气道。
吉量知她是在挖苦,也不去理她,只是无奈做了人后,反应迟钝,有东西在他眼皮子底下吃人,他竟无丝毫察觉。更要命的是,明知宅子古怪,肉体凡眼的他也找不出原因。
“那玩意儿既要吃人,不会也盯上我了吧?”夜深雾重,凉风灌进了他脖子里,吉量拢了拢衣裳,边说边往自己屋里跑,“你注意些啊,记得保护我。”
“吃了你更好,省得我在这受苦。”说着腹中一阵翻滚,她脸色煞白,赶紧从随身携带的瓷瓶里倒出一粒丸药,张口吞了下去。想她秋辞也算人物,曾有几位大仙为争她而大打出手,此时屈身来人间当爹当娘,还因喝了不干净的雨水闹肚子,这事要是传到昆仑,某位女仙还不得乐死?
不过话虽这般说,她还是往吉量身上施了金光神咒,之后又在房中布下除妖法阵,待银白色的光晕均匀洒在每一个角落,才放心离去。
秋季的雨来得悄无声息,没精打采地打在光秃秃的人间,随后,呜呜咽咽的风,青板石阶的叶,前院影壁的藤,无一不在极力表现这个季节特有的衰败。秋辞随手拿过廊下的油纸伞撑在头顶,踏着雨水落叶,来到影壁下。
随着她的靠近,影壁周围的环境也跟着改变,藤蔓生出绿叶,须弥座祥云流转,带动青砖上花鸟也看不真切,只墙中藏在麒麟眼睛里的影子,愈发明显。
其实进宅子的第一天,秋辞便发现了它,因它一直处于沉睡状态,便未当面拆穿,时间久了竟渐渐将它忘了。如此一来,萧家的灭门案,眼下贫贱夫妻吃人,都是它在搞鬼。
她微微一笑,“你我在同一屋檐下,也算是邻居。你吃你的人,我睡我的觉,互不干扰最好,倘若敢动我的主意,你也没那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