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居有大树,冬月雪中,忽花叶茂盛。及凋落结实,其子光明璨烂,如火之明焉。数日,皆化蝶飞去。——《秋辞赋.阴判》
二人脱险后,因南荒国那边催得急,花郎便千里传音唤来了凫徯与青耕,打算直接南上回国。花郎邀她做客,秋辞心中虽千万个愿意,只恨眼下她另有个大麻烦需要立刻解决,便与花郎约定,终有一日,她会站在那株四季常开的花树下,等他来接她。
吉量堵在山洞口,守着身后沉睡的秋辞,紧张到浑身都在抖。一个时辰后,秋辞拽住了他竹竿似的手臂,吉量转头去看,发现她脸都白了,“吉量,我完了。”
吉量小心地问她,“全跑了?”
秋辞面色凄惨,闭上眼睛,沉痛地摇了摇头,“是它跑了。”
这下吉量也崩溃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茫然无措地望着荒野,随后对着秋辞,长叹了一声。
秋辞不知道是谁创造了她,只知道他是个意气风发的神仙。与他在一起时,秋辞总是很威风,咒语毕,法阵起,她便成了另一个神,令万物臣服。妖兽在她面前展露恐惧,她冷笑一声收它入阵,是何等得意,却早早忘了,她不过是一本神仙用来收妖的经书。
她被扔在了一个角落,无名无姓,被灰尘掩埋了上千年,她万念俱灰,直到那一天,他踏着晨光来了。
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秋辞从他捧书时轻柔的动作中就能感受到。在他在手心时的感觉,与在神仙掌中的不一样,她莫名安心。
他清晨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她擦拭灰尘,将她稳稳地放在案上后,他坐在她旁边,安安静静地看书。他喜欢看书,能坐着看一天的书,遇到有趣的地方,他会笑着将它记下来,以便日后读给友人听。
他的声音是那样清淡好听,想来他的模样也该特别好看,要是那时候她能长出眼睛,哪怕只是看他一眼,那该有多好呀。可惜她只是一本无名无姓的经书。
他总说万物有灵,尤其是秋辞。原来是她身上长虫了。
银灰色的小虫爬出封面时,他紧张地将秋辞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这是他第一次翻阅。他看尽世间书,独不肯看秋辞。她日夜期盼着,千百次地无声呐喊:郎君你莫要嫌弃我没名字,我书中的内容可有趣呢。
正如秋辞所想,他看入迷了,捧着她久久不能释手。她骄傲极了,比与神仙一起封印妖兽,大杀四方时都觉如意。
他提起笔在书中圈出一个名字,那是一只秋辞最不看好的异兽。它才巴掌大小,连走路时都摇摇晃晃,神仙本意不在收它,是为它寻一方安稳天地。他却说跂踵降灾,毁天灭地。
秋辞想不通他的话,要说毁天灭地,也该是那头贪婪的无尽饕餮,又或是那些奇奇怪怪的毒蛇毒草,怎么也轮不到那只小小鸟呀。正当她一头栽在里面出不来时,只觉一阵酥酥麻麻的舒服,有人在她封面上写了字。
《秋辞赋》,这是他为她取得名字。
她开心极了,想象着自己若能开口说话,定要将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都说与他听,她甚至都猜到了他被一本书夸上天时新奇又害羞的表情。
他的声音是那样温柔好听,想来他的性格也该是内敛腼腆。可未等到她开口说话,他就消失了,好似从未涉足过她的人生一样。
秋辞不知他的姓名,亦不识他的样貌,唯一听过的声音,一千年后也都忘了,她却牢牢地记住了他的话。
“瘟疫似风,两眼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秋辞重复着他的话,“跂踵会毁了九州。”
吉量此刻六神无主,显然是被她的话吓到了,“若是九州毁了,你我怕也要跟着灰飞烟灭。”
秋辞眉头紧蹙,说道:“所幸《秋辞赋》中时间是静止的,那只跂踵气候不足,若要祸害苍生,还得长上几年,我们还有时间。”
吉量抬起了眼,异常兴奋地拉着秋辞往洞外走,“我们赶紧找它回来。”
这日途经仙居,秋辞发现护城河上飘着无条,猜测定与跂踵有关,便选了城隍庙落脚。夜间听见有鬼魅絮语,原是三司陈报,为城隍爷带来了个小消息。说是那妙无真君下凡已有九载,不日就要入住仙居城。城隍爷诚惶诚恐,那妙无自飞升便入七宝斋,深受天尊青睐,近百年来又连升两级,光芒极盛。此番他虽是应劫下凡,实则是为造福苍生,这样一个珠玉似的神仙,若在仙居出了意外,城隍爷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天帝玩的。
城隍爷胡子长长的,都快拖到了地上,每说一句话就好似要喘不过气来,需停顿片刻才能继续。他为人时铁面无私,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后遭奸臣诬陷至死,在他临刑前奸臣特来瞧他一瞧,告诉他族人已灭,黄泉路上不会寂寞,气得他一口气上不来,脑筋崩裂而死。他这说话一半就要喘气的毛病,便是那时留下的病根。活着的时候日子过得憋屈,死了倒是痛快,兢兢业业做了百年的纠察御史,便被罗酆鬼帝提携成了仙居的城隍。
奸臣轮了几世皆是猪狗,这一世投身仙居一家农户的鸡舍里,城隍爷终是逮着了机会,带着阴阳二十四司,浩浩荡荡地堵在鸡舍门口,他一声令下,每人一口吐沫星子,活生生将奸臣鸡给淹死了。城隍爷那夜激动地整宿未睡,他这口恶气出得愈畅快,便愈觉着做人没意思,至鸡鸣时,便再不敢坦然面对轮回了。
这些年他小心翼翼,将里外打点地滴水不漏,眼瞧着右迁有望,绝不可折在妙无手里。
城隍爷啜了口上好的碧舌毫,在烟雾缭绕的香案前捏了捏自己的胡须,意味深长问:“......重州他有消息了吗?”
阴阳御史回道:“重州逃离轮回已有百年,便是上头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也不知道上头几时能将他缉拿归案,妙无到仙居,我什么也不怕,就怕那个执迷不悟的重州。他那样恨妙无,指不定躲在哪里,等着给妙无一招重击,与他同归于尽呢。你说他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当,非得跟妖魔站一条线,到底在图什么?”
“......或许重州他有苦衷呢?”阴阳御史曾远远瞧过那个通魔叛神的小仙官,他克己复礼,温文儒雅,一颦一笑皆美好的太不真实。御史曾多次询问上头是否有错漏,这样一个暖玉烟云般的人物,无论如何与地狱没有干系。
“反正上头的事你我也管不着,只要他不来仙居,他爱逃去哪里去哪里,日后栽在天神之手,落个魂飞魄散的结果,也算全了他自己。这些日仙居净出些怪事,河中无端生出些毒草来,毒死了好多阳寿未尽的凡人,我这也实在没空再管神仙打架,你们......”城隍爷拉长着一张脸,掸了掸落在肩上的香灰,他想交代些什么,余光处却隐隐捕捉到两个身影,在烛光下如幽灵般晃悠。烟雾中,秋辞上前作了作揖,满肚子鬼心思道:“我知那毒草来历,亦能解毒草之患,却不知城隍爷可否应我一个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