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没有白日黑夜,我也懒得去数日子,只记得白脸媒婆第七十八次上门时,我父亲来了。他骑着四角云兽,高大威武。世间也真奇妙,我活着的时候,园子里跳进一只野猴子,就奇怪上天了。那些猴子喜欢倒挂在屋檐下,透过窗户纸看着,像极了夜半索命的无常,我总是吓得躲在母亲怀里哭。冥界里有各种各样的异兽,明明是匹马却生着虎爪,浑身长毛的野猪竟有两个头,这些年我也看了不少,早不是当初那个动不动就会被吓哭的小孩子。可当我与眼前这头云兽对视时,它额头上那只眼睛,有我一个脸那么大,到底有些害怕,父亲唤我名字时,我也不敢应他。”
“他以为是我恨他,一把将我箍在怀中,就开始哭。哭得天崩地裂,人鬼不忍,他说他对不起我,让我只活了十六岁就死了,日后他谁的名节也不顾了,就一心待我好。其实我挺感动的,想告诉他自己从未恨过他,只是他的九旒撞得我脸疼,这情绪刚一上来,就又回去了。后来实在受不了,就推开他跑进了屋子。”
“哪是我不愿见他,只是那天我脸上的粉涂得厚,被九旒刮进了眼睛里,我急着回屋洗眼睛呢。”
“听罗酆鬼帝说,我父亲是三世好人,这世功德圆满,顺理成章坐上了南方鬼帝的宝座,而我也跟着鸡犬升天,加封榕城县主。谁能想到,当初被困在园子里,过着蝼蚁般人生的我,有朝一日摇身一变,竟成了万鬼仰望的鬼县主。说实话,我有些飘飘然了。”
“我坐在鬼差抬得竹轿中,映着月色朦朦胧胧,随父亲去罗浮赴任。一路上,父亲不停地给我介绍罗浮的风土人情,他告诉我那里的水有多清,山有多绿,只我向来恐高恐得厉害,竹轿又飘得老高,实在没那个闲情听他讲绿水青山,只管闭着眼睛,佯装睡觉。”
“娘子去过罗浮吗?那是座十分美丽的山城,与别处鬼城不同,在那里,烟云弥漫千家万户,有四季香甜的果树,清歌婉转的红楼。女鬼姐姐都是那样和善温柔,妖君兄长又总是那般风趣倜傥。我有八个丫鬟,高矮胖瘦皆不同。我带着她们,从街头逛到街尾,再从街尾走回街头,买着世间最好看的衣裳,涂着最艳丽的胭脂,每日都很开心。”
“小丫鬟总喜欢围着我,叽叽喳喳地赞叹着我的美。我是那样天真信了她们的话,当真以为天底下只有我不喜欢的人,没有不喜欢我的人。”
“我记得清楚,那日是中元节后的第三天,父亲瞒着我偷偷去见他表妹。原来在他死后没多久,表妹便随他殉情了。与自幼亲密的表妹不同,我与父亲过于疏远,十岁前我跟着母亲,十岁后又跟着床榻,与他说的话,都没祖父下巴上,那一小撮稀疏的胡须多。表妹杀了人,本该下放地狱,却被父亲用职权走了后门,悄悄安在罗浮的一座小楼里。我知道一旦表妹哭几次闹几次,父亲便又会撇下我,手舞足蹈地去寻美人,而后端来一碗下了毒的小米粥,笑呵呵地让我喝下。”
“眼睛忽然有些酸意,我抬手抹了抹,满手背的粉浆。楼外生着一株紫薇树,花开得娇艳,香气百米开外就能闻见,我笃定是花将我熏哭的。”
“表妹待我父亲是真的,恨我也是真的。我算着能留在罗浮的日子不多,便顺着忘川一直走,打算去瞧瞧轮回过的桥,闻闻孟婆煮的汤,届时投胎也便宜些。中元节从阳间飘来的荷花灯,已经灭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零星四散地搁浅岸边,几只水鬼正扒着河灯,偷看从不属于他的相思。我闲着无聊,也想抓一盏,才卷了袖子探出手臂,旁的水鬼似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惊恐逃散,其中一个撞到了我的背,我脑袋一晕就不受控制地往河里扑去。”
“那忘川水急啊,足够将我冲到下游,我虽不会被淹死,可我堂堂榕城县主的面子不能丢,甩着手臂将身子一转,就这么巧抓住了一样物什,只听见嘶拉一声,那物什裂了,而后我拖着物什主人,一同落入河去。”
“我的口鼻灌进来好多水,只顾着难受了,丝毫没察觉到从后拖着我的,那双修长白皙的手。等忘川将我完全淹没,我隐约看见岸上水鬼捧着一张扭曲的脸,惊声尖叫,‘榕城县主拉着阴判一道殉情啦!’”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兰桥,就得罪了他。”
“我被鬼差救上岸时,兰桥就站在旁边,我手一伸就能碰到的地方。可我当时羞愧的要死,哪还敢跟他说话,一直低着头,看着从他衣服上流下的水珠,一滴一滴打在石子上,手里还拽着从他身上扯下的半截衣袖。父亲闻讯赶来,只拍了拍我的肩膀,便一直与兰桥道歉。父亲想请他去府里坐坐,家里现有新酿的石榴酒,是罗浮的特产,喝上一杯祛晦驱寒。只兰桥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要事在身,不必了。’”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语调也十分古板,自那时我便明白,他是个万分有原则的人,只要他决定了的事,任谁都无法改变。我猜他定生着一张生人莫近的黑脸,或许还长满了痣。丫鬟拿着披风将我从头到脚都裹了起来,确认自己狼狈的样子不再会被人看到,我才敢抬起头,用手撑开一道小缝,往外看了过去。”
“娘子啊,我是多么的浅薄无知,幼稚愚蠢,世间再不会有比他脸蛋更白,更干净的郎君。我曾在书中读过许多关于美人的故事,谁谁谁玉树临风,一日不见便佳肴不尝,谁谁谁又君子如兰,美人不望便步立踟躇,可那些人跟眼前的玉树兰桥一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大概是没有出息,只一眼便爱上了兰桥,爱得毫无尊严,爱到令他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