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望的白发枯燥而稀疏,似乎老得厉害,好几次深睡,便如死了一般,任谁也唤不醒。老皇帝哭了一轮,花郎哭了一轮,等朝臣也要哭上一轮时,那双幽深的老眼却又缓缓睁了开来,眼里的光竟比先前都要亮上几分。
老皇帝说,阿望是天上的仙,早已脱离轮回。
或许老话总是对的,阿望是神仙,所以他的主人才会是神仙。
神仙姓甚名谁,是何仙职,旁人一概不知,只晓得他读了无数好书,写了一手好字。孩童十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阿望却逼着花郎读书习字,稍有不慎便是戒尺临头,而挨打的由头无一不是那个神仙。
神仙三岁通读百经,你在做什么?神仙一字冠绝天下,你又在做什么?
花郎被逼得狠了,便反问他:“他那样好,最后不也死了?”
神仙是阿望的梦,花郎将其毁了,想来他会拿戒尺打断他的腿。花郎打算着,如若真要打断他的腿,他便与阿望拼了。他虽年幼矮小,可阿望亦已年迈迟暮。
好如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花郎抬首,阿望正看着他,一双死人的眼。
父亲曾说,人死后有无遗憾,可看他的眼睛。倘若叫人看了心安,他已安息,这是祖父。倘若叫人看了害怕,他无安宁,这是阿望。
花郎浑身冒汗,跪在地上一日不起。是夜,他做了第一个大梦。
神仙究竟是个怎样的神仙,竟会有人将他化为执念,用尽一生去成就他,想来不该只是因他聪明,字写得好。花郎想多了解神仙一些,阿望却说他老了,脑子也越发迟钝,深怕忘了神仙,就将神仙的一颦一笑都藏在了一棵树里。那棵树不是什么好东西,却十分长命。
花郎翻了无尽的书,将梦里梦外的藏书皆翻遍了,也寻不到这样一棵树。
就如没人知道神仙如何一样,也没人知道阿望活了多久,可花郎却知道他活了一千岁,因为神仙就死在一千年前。
可书上明明白白写着,书灵做仙做鬼,终不过三百年。
“阿郎就快知道了。”阿望看着他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花郎听不出话中意味,追问他,“我该知道什么?又能知道什么?”
阿望笑着,慢慢抬起树皮一般的手,捧住了花郎的脸,“阿郎的归宿。”
阿望从不这样与他亲近,花郎一时不适应,往后一退,留下阿望碰珠触玉一般小心的手,淡淡道:“世上万物,终将成一抔黄土。我也不例外。”
窗外有风,卷进来几片杏花,悠悠扬扬地,越飞越高,就要冲出燕至堂去。
阿望缓缓收拢十指,感知留在他指尖的每一寸温度,如获至宝,“阿郎与别人不同。”
花郎望着他,“如何不同?比他聪明?亦或是字写得比他更好?”
阿望照旧笑着,摇了摇头,“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蠢笨的人。”
那个蠢笨的神仙啊,读尽了天下书,却未有一刻读懂人心。
“他为何而死?”一百年来,他一直不敢问。
阿望并未说话,转身去关木窗,杏花没了依托,沉沉地砸在地上。他说:“因善而死。”
“太傅日复一日叫我同那些恶魄作伴,是不愿我步他后尘?”
人魂生七魄,恶魄主邪恶,取魄炼于炉,朝夕相伴,可知天下大恶。
“知恶方可制恶。”阿望一字一句道。
“初识人心之恶,我十分害怕,也曾不再信善。”映着白衣,花郎的嘴唇愈显苍白,“只不过,纵然那时感觉如何刻骨,毕竟只是别人的善恶,与我无关。”
阿望瞧着他,像瞧一件珍贵易碎的宝贝,越瞧越喜,也越瞧越怕,“我想让你知道世上的狼心狗肺,却不想你经历那些。”
花郎有些茫然,“我会忘的。”
“忘了就去炉中多看几遍。”
天近夜色,燕至堂只点了一盏木兰灯,烛光晦暗,花郎转身拿剪子挑灯芯,正好藏了与她的邂逅和秘密。
他不说话,阿望只当他乏了,故退出去,吩咐人晚膳加份肉。病上这些日,他更瘦了。
阿望踩着杏花路,弯腰驼背地一步一个脚印,屋里头缓缓传来他家阿郎的声音,“太傅,你我先前是否见过?是很久之前,久到讹兽未化人,南荒不是国。”
阿望身材高大,玄色朝服盖在他身上,远远瞧去似一座山。他回头望了眼燕至堂,眼神深不可测,“不曾。”
花郎喜静,怀德便挖空一座山,造了一座与世隔绝的燕至堂。燕至堂四面环水,需借舟船出入。择夏提着羊角灯立在河岸,等着阿望出来。他此番回国复命,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依您之计,我将他们引至紫袍玉带山,土缕得手了。”
像是早已料到,阿望短短地应了一声,便跨上了小舟。燕至堂外的水是青色的,倒不是水的缘故,只因凿得是座水晶山。那时怀德问花郎,想在哪里做书斋,花郎看着书,随便指了座山。那山在南荒国的最东边,崖壁陡峭,坚硬无比。人人都愁大刀砸不开荒山,岂想一刀下去,都未使上力气,那石头便炸裂开来,露出斑斑绿迹。石头越凿越绿,待移平了山,竟挖出许多绿宝石。
合该花郎是天命之子,随便指的一座山都价值连城。南荒建国不足千年,始祖受仙点化成灵,因灵根不稳,后代七成未能化人,这般情形能出个天命,举国上下恨不得将其含在嘴里,时刻护着。他们为花郎祈福,每人一捧一捧辰水往里头蓄,仅仅一夜工夫,山坑成了湖泊,晨光之下,湖中宝石熠熠如绿藻。花郎给湖取名浮萍。
因国民喜欢在浮萍上种花,水总带着一股香味,让人闻久了想睡觉,“你说土缕会如何折磨他?是割他的舌头还是毁他容貌?”
“刘宏暗中在保护他,我恐事有变。”择夏犹豫着,鱼儿跃出水面,惊扰了他手中的灯,“那娘子在梦中见过武陵娘,出来偏又遇上了苦竹,此事太巧。”
阿望似不在意,将手伸出船外,任丝滑的水游走在指间,“我本不愿他死在旁人之手,只是想见他落难,尝一尝被人践踏的滋味。”
“至于苦竹......“阿望顿了顿,并未继续说下去,只另问道:“你先前说,那日除了那女子,还有一人也入了梦境?”
择夏回道:“那日的梦很奇怪,异常繁美,梦中妇人都怀了春,要嫁无双郎君为妻。我守着猫眼桥,只见到了女子,不曾见到他。”
“不过......”择夏想到了一事,“妙无似与那娘子关系匪浅,入梦的或正是他。”
阿望摇了摇头,“入梦生死难料,他断不会冒险。倒是那娘子出我意料,竟能破梦而出,毫发无损。”
择夏忽然跪下,一脸沉重道:“都怪我无能,未能拦下她,不然梦境也不会毁,请太傅责罚。”
羊角灯光线柔和,防水极好,却不宜照明,便是舟上这样狭小的空间也难有全部光亮,阿望沉浸在黑暗中的半面脸,在孤寂的湖面上渐渐狰狞,“我不喜欢那段回忆,毁了也好。”
择夏听见此语,心中三山四海的酸涩。既然不喜欢,何苦要费尽心思藏起来。
他陪着阿望在茶楼等了七日,终是等来了那个北海龙子。纨绔吃茶喝酒听着故事,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就昏沉睡去,龙子没听到的结局,他听到了。
奴兮死了,是孝廉设了一个大局,害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