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奥有一堆三坑,一堆困着人上上,三坑埋着人下人。
书院外三十里,腌臜之地,设有三个奚奴坑,里头埋着的皆是大奸大恶之徒,于集市砍了头,装进麻袋里往坑里一扔,连一副薄棺材都不配拥有。有家人亲眷偷偷去祭奠,连日雨水冲刷了大坑,露出麻袋一角。亲眷上前细看,竟是三四个头颅直勾勾瞪着人,吓得他们洒了铜钿元宝就跑。此后,再无活人入奚奴坑,那地真真儿成了一个阴曹地府。
这一日,却来了四个世家公子,夜半三更,鬼鬼祟祟地往坑里扔了口楠木棺材,走时几人嬉皮笑脸,道那无双郎君陨落了。这事做得隐秘,本不该给人知晓,
偏巧那日有个醉汉倒在坑外,从头到尾看了全部,翌日便在集市传开了。说奚奴坑那口大棺材,镶着金子呢。
醉汉疯疯癫癫,他说的话连未开蒙的孩子都不信,可一个神仙似的郎君竟信了。守坑人一把年岁,见过形形色色许多人,他说从未见像那位郎君一般超凡脱俗。郎君向他借了一把铁楸,清晨天未亮进去,直到夜深瞧见星月才一身泥泞地出来,如此反复整整三日。
第四日,照旧是同个时辰,守坑人忍不住劝他,“里头埋着的人再珍贵,他也死了,郎君莫要太过执着。”
昨夜下了雨,那身白衣连同鞋子都沾上了污秽的泥土,郎君抬起头,一双流转灵气的眼,对着守坑人笑了笑,“里头埋着的人是我。”
这话守坑人听不懂,被装进棺材里,代替玉羞去死的重州,却很明白。
玉羞耀眼胜太阳,世间哪能容下他。世家公子蓄谋要他性命,风声漏了出来,他却不以为意,读书习字一刻都不肯耽误。学堂外是一亩紫薇林,树高于屋,浓密的花枝盖住骄阳,护住了窗下绚烂光彩的郎君。他从来坐得端正,与一旁昏昏欲睡的公子一比,更为从容好看。
重州瞧着他,一直瞧着,直到瞧晕了眼,狠狠地拽住了腰间的翠玉。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哄骗玉羞远走,换上他的衣裳,习惯性坐在暗处。他身形模样与他相似,不细瞧分不出。世家公子走了眼,将他封在棺材里。
玉羞是钦封的明德郎君,世家公子得亲自抬着棺材,眼瞧着埋入奚奴坑才放心。
这也绝了重州的生路。
母亲死后,他早已猜到自己的结局。只是未想到,躺在这价值连城的棺材里,贵人公子为他送行,竟成了他一生高光。
周边是无尽的黑暗,正如他的人生一样。
一日复一日。
“轰”得一声,棺材被人打开了,照进来一束光。
人心啊,真的猜不透。他要死时,一刻都不曾害怕。如今他要活了,却不知为何浑身都抖了起来,不停地掉着眼泪。他蜷缩着身子,与棺材外的人面面相望。
都说神仙喜欢穿白衣裳,衣袖飘起来,云雾一般缥缈。
重州从不信神,他活得那样苦,慈悲的神却从未看他一眼。可是此刻他动摇了。
那人就穿着一身白衣裳,汇聚着世间的光,向他伸出了手。
原来,这世上真有神保佑。
昏暗又破败的大殿中,也不知是供着何方神仙,积满灰的塑像只露出一双眼睛,冰冷地瞧着殿中半死不活的两人。
刘宏受伤了,挡在门前浑身是血。他九死一生地将人从土缕手中抢过来,御龙飞行三千里,才敢躲进一间道观里。夜色极深,月华荡漾,蛟龙徘徊在低空,警惕地观察着远方。
他胸口受了土缕一掌,肋骨俱裂,连呼吸都觉着困难,眼皮更似有千斤重,他却不敢睡,盯梢的眼睛时不时往后探着,唯恐他的小神仙出了意外。
塑像下的神仙,一身白衣染血,更是称得他苍白的脸庞毫无生气。土缕为折磨他,用喂了毒的剑挑断了他的筋脉,避开要害在他身上划下数百道口子,伤口深能见骨,又无法愈合,如万蚁噬咬般的酷刑,令他神识难聚,好几次刘宏都以为他要死了,急得他跪在塑像前如丧考妣。
也不知土缕用的是什么毒,伤口有黑血不断地渗出,便是望舒荷的力量也无法治愈。他曾听过一个传闻,神仙转世便是凡人,横死不得归天。眼瞧着血就要流尽了,刘宏越看越怕,他用手按着神仙的伤口,凄凉道:“真君啊真君,孤一心一意追随你,不知得罪多少人,你可不能弃孤而去。”
忽然,神仙的手臂动了动,那双惊魂不定的眼睛猛地睁开,黑夜中,他目光直而森寒,阴骘淬毒,却含满了泪水,他伸出双手,颤抖地在黑暗中摸索,似乎在寻觅那一缕照进棺材,却被他丢失的光。
刘宏握住他的手,惊喜之外畏惧道:“真君莫怕,土缕不在此处。”
陌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沉了沉心,借着月光认清了说话者的容貌,他缓缓抽回手,转过身去凝神打坐,冷漠疏远的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刘宏迷惑了,上前几步轻声问道:“真君的伤可是疼得厉害?孤真是无用,竟查不出解毒的法子,让真君这样痛苦,不过真君放心,孤一定想尽办法寻找解毒良方。”
玉羞虽伤重,也不过伤及皮肉,毒就更不值得一提,下凡前有仙君赠他清毒良药。
只是那个长梦一直在心头萦绕不散,历历画面,都像是一把挑开伤疤的剑,竟令他有种骨肉脱离之痛,身子冷一阵热一阵,让他有些受不住,眼下刘宏喋喋不休,更是让他烦躁。
他眉头微皱,冷眼瞧去,也不带什么情绪,刘宏却惧怕得双腿一屈跪在地上,胸口的痛顿时放大数倍,他不敢喊出声,只能生生熬出一头冷汗:“真君......真君想是忘了孤,孤是......孤是......”
见他一副哭哭戚戚的模样,玉羞的头更疼了,他不耐烦道:“我记得。”
刘宏诧异间,忽然头顶亮起一道光,是玉羞点亮了烛台。他大着胆子抬眸看过去,玉羞闭眼端坐着,他脸染血污,却依旧秀美温润。他习惯了看着他的画像,第一次离他这样近,是那样的虚幻,好似灯灭后他便又要回到那幅画像中去。刘宏拾起散在地上的蜡烛,一支燃尽再点亮另一支,似乎只要灯一直亮着,他的神仙就不会离去。
他正要点亮第三支蜡烛,玉羞突然问他:“你说,他过得好吗?”
刘宏愣住了,蜡油滴到了手上都浑然不觉。他不懂玉羞口中的“他”是谁,只是从他逐渐急促的呼吸可感觉到那人的分量。刘宏不敢怠慢,只能硬着头皮答道:“他有真君惦记,自然是好着呢。”
神仙庙陷入了死寂之中,玉羞不知在想什么,刘宏的眼皮却跳得益发快,满面都是晶亮的汗珠。
窗外照进来一束光,刚好落在那个清贵高冷的神仙的身上。他睁开眼睛,苍白的脸竟露出淡淡笑容,背着晨光,那笑好似是吞噬夜光的乌云,眼睛深邃晦暗得渗人,“你错了,他过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