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浅草菲菲。
小黑驴子的步伐还是那样轻松明快,车上躺着的少年还是那样专注而慵懒。
他的手指不停在数根干草间穿梭着,在他手心的,已是一只即将成型的草蝴蝶。
他闲下来的时候,就喜欢编织这些棕草,只有在做着这件事的时候,他才能真正地静下心来。
他一路走来,从深林走到山野,从南国走到北地,见过了干瘦如柴却精神抖擞的老头,见过了体态臃肿却别具一番风韵的妇人,见过了乖巧可爱却杀人不眨眼的稚气小童,见过了白日清纯懵懂却夜半门客不尽的含羞少女,见过满口仁义道德却满肚子男盗女娼的盛名侠客,见过了恶名昭彰却散尽家财的江洋大盗。
见过很多披着狼皮的人,也见过不少披着人皮的狗。
他从南地出来,来到这个江湖才不过数月,却已见过了太多从前不知道的新鲜事。
他喜欢招惹这些人,招惹这些是非,用自己的方式,那些为正道人士所不齿的方式。
他觉得用这样的方式去解决一切的看不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可是,他却唯独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此时在他前面走着的人。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黑色的单衣,黑色的包裹,黑色的长靴,他的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中。
过去的他,在专注编织草虫的时候,从来没空去如此仔细地看一个人。
可如今当他一眼瞥到那人的背影时,已全然忘却了手中还有一只正在编织的蝴蝶。
这个人,他不得不看。
好诡异的杀气,这已经不同于一般的杀气。
平常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杀气,就连拉车的驴子也时常会预知到危险。
可是这一次,小黑驴子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仍旧旁若无人地向前走着。
一个人如果已杀过足够多的人,那他身上便会烙下再也抹不去的杀气,这样的气息,会伴随着他一生一世。
可是,这种气息绝非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够隐藏起来的,而前方那个踽踽独行的人,却能敛起自己的杀气,让天生敏感的动物都丝毫察觉不到危险。
驴子不知道,他却不一样。
在危险面前,他总会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知道的要早。
他看到这个人时,就已知道了。
他很想去招惹一下,可是他又不能去招惹,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无从下手。
前面的人,虽然只是像平常人一样的在路上行走,可是他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像是已做好了万全的防御,不管是身前,身侧,还是身后,根本找不出任何的破绽。
面对这样的人,他确定,只要他一出手,先死的一定会是他。
编着草蝴蝶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起,已开始颤抖起来,由不得他控制。
他明明知道自己心里是不怕的,可是身体的反应却很诚实,已经越过了他的意识,先一步本能地抖了起来。
这种本能,就像是麋鹿看到豹子的第一反应绝对会跑,而不是迎上去斗上一斗。
可他仍屏住自己的呼吸,平心静气,尽量不露出一点破绽,继续,用极慢的速度,指尖上一根干草穿过另一根干草。
他编织干草的时候,就是准备出手了。
他出手的时候从来没有动机,没有理由,所以通常别人也从不认为他会出手,所以在中了他的招之后才会特别惊异。
他的手,不能停。
一旦手停下来了,意识也会跟着停下来。
他没有停,前面的人却已停住。
少年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一直盯着那个人的后背,可现在,却已对上了那个人的目光。
他本来已有了五分的把握,可当他看到那一双死灰色的眼睛时,却连一分都没有了。
只见他突然手心一攥,快要成型的草蝴蝶一瞬间滑落袖中。
他的手心,空无一物。
在那个人的眼睛里,他看到的只有死亡,只有深渊,只有虚无。
他无法形容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未见过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一个人。
那样一个人,他看着你时,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他知道,他已不必再出手。
少年又露出了那天真烂漫的微笑,不为什么,因为他只能笑。
如果一个人令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你就对他笑笑。
微笑,有的时候能够解决这世上绝大部分的麻烦。
可是他笑着的时候,脸已慢慢地僵住。
他发现,这双死灰色的眼睛,根本没有在看他。
那个男人的目光如刀割,穿过他,看向身后的深林。
林中,奔过来了一个人,狼狈落马的灰衣人。
灰衣人也没有看他,而是从他身旁穿过,毕竟,这个面带微笑没有武器,全身上下落魄又寒酸的年轻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威胁。
只见灰衣人径直跑到黑衣人的面前,噗的一声跪下。
“少阁主,渝州出事了,阁主命你马上回去!”
灰衣人跪在地上喘着粗气,他的身上有无数道刀口,鲜血已经浸满了衣衫,无论谁都看得出来,他必然已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并且侥幸死里逃生。
顾影冷冷的看着他,却一动不动。
刀还在手,人犹未归。
驴子在不远处已经停下了脚步,踌躇不前,它已嗅到了这股子浓郁的血腥味。
少年人仍旧躺在车上,他全部的目光都凝注在了顾影的手上。
他好奇,那个人手中的刀,究竟长得什么样。
“少阁主?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你”
刀光一闪,话未说尽,人已断肠。
可是,顾影的刀还在鞘中。
出手的人并不是顾影,而是林中射来的两把飞刀。
两个身穿黑衣,头戴斗笠的蒙面人已从林中窜了出来,同样的,又在顾影身前半跪了下来。
驴车上的少年也已看得糊涂了,可是他还要静静地看下去。
“属下来迟,少主恕罪。阁主知道关外的人已经盯上了少主,特地让我们前来助少主一臂之力。”
一人说着,已掀起了灰衣人的长褂,他的腰间别着一把精巧的弯刀。
少年看到这把刀的时候,他的眼睛亮了,雁门关外路径刀,正是他昨日见过的那一行人手中的刀。
顾影的眼中丝毫不起波澜,只是冷冰冰地凝视着他们。
他看着他们时,已是像看着两个死人。
少年人使劲挤了挤眼睛,因为他只看见了刀光一闪,可他根本就没有看清刀究竟是如何出鞘,如何挥出,跪着的其中一个人已经倒地。
好快的刀,这样的速度,他就算再编织成百上千个罗网,也不一定能猎捉得到。
“少、少主,这这是何意?”
另一个蒙面人看到身旁已然不会再说话的同伴,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诧异与惊恐。
他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戏演的很好。”顾影那死灰色的眼睛里不见半分光泽,他只是垂下头,死死盯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刀,“只可惜,你们算错了两点。”
“算算错?什、什、什什么算错?”
“他有危险,绝对不会来求我。我有危险,他也绝不会来救我。”
刀光再闪,地上,已然只剩下了三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一个视死如归,一个面露惊恐,一个满是懊悔。
少年人闻着扑面而来的一丝血腥味,突然觉得心神开阔,变得有些兴奋。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握刀的人,他虽看不清刀究竟是如何拔出,如何杀人,可是他却总算看清了这把刀的样子。
这,不过是一把最普通的刀。
一把好刀,在一个普通人的手里,也不过是一块废铁。
而一把普通的刀,在有些人手里,却也足以杀尽天下人。
毕竟,不是刀在杀人,而是人在杀人。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人,看着他从腰间掏出来一块雪白的帕子,轻轻地在沾了血的刀身上来回擦拭。
他擦得很仔细,很小心,就连刀纹处的每一分凹痕都要擦拭过至少三遍,任何血迹都不肯在里面留下。
少年看得到他眼中的变化,他看着刀时,眼睛再也不是像看死人一样的死灰色了,而是变得温柔如水,明亮如光。
生与死的意义,仿佛就在他擦拭寒刀的那一刻,被无声地诠释出来。
顾影专注而温柔地擦着刀身,只是突然蹙起眉来,他似是有些后悔,后悔拔刀。
有些人,本是不配用刀去杀的。
雪帕落地,寒刀入鞘。
一切,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地上的尸体,并不会这样说。
草垛上的少年人,也已全都看尽。
少年自始至终都在微笑,从顾影回头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想过要出手。
他已凝视过深渊,如今也已被深渊凝视。
他现在,只想对他笑笑。
直到,前方的黑衣人渐行渐远,他脸上的笑意都没有融化,消散,仿佛一个最忠诚的奴仆,远远地目送着主人绝尘而去。
只不过,他袖中的那只未编好的草蝴蝶,已经重新滑落到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