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亦称江陵,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城外五里亭,不远不近,有一家行脚茶铺,做的是那迎来送往的生意。
在这样的地方,若是想要长久地营生下去,茶铺也当然不会只卖茶水,还要有酒,还要有下酒的菜。
茶棚粗陋,酒菜也不甚讲究,这本就算不得是一个体面的茶铺。
可茶铺里坐着的,却都是些体面的人。
掌柜的上下打量着今日里来的这些人,与以往似是有些不同,可又说不上有什么区别。
只是,气氛有些怪异。
他们每一个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兀自地喝茶饮酒,好似旁的人旁的事,都跟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也绝不会去多看上一眼。
他们的眼很稳,在看到一个卖卜的瞎子摇摇晃晃走进来的时候,谁都没有好奇地去打量一眼。
他们的手很稳,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听到竹板突然一敲的时候,手中的杯盏也没有抖洒半分。
他们的嘴也很稳,在听到进来的瞎子声情并茂吆喝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不言,不问。
“烟雨前尘旧梦,三分逐鹿天下。
八风吹不动离别意,赢一曲红绡四海为家。
我不论江南自古繁华,不笑长安雾里看花,无非巫山云深处,一朝把酒话桑麻。
南有青石镇乾坤,北有寒山定死生,西有大漠落飞鹰,东有仙岛逍遥游。
江湖事,事事休,只在今朝,瞎子笑看疯子为谁奔波为谁愁。
今日这回书,以上势力一概不论。
话说荆州自古多才俊,伯牙子期也正是这春秋郢都人,我且借伯牙子期抛砖引玉,道出那般莫逆之交的天外的天,人外的人。”
“老瞎子又来招摇撞骗,今儿个我也掐指一算,您老是否又是来讲那绿猗先生十年前自传的话本换酒令?”
掌柜的斜倚在门边,打断了他的话。
“你也知道这换酒令?”
“天下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绿猗先生早年仗剑独行遍游天下,本是意将沿途所见风土民情奇人轶事写进话本,以此交与说书人赚得几分稿酬来换两壶酒钱。
而其此生所学之杂涉猎之广,又岂是区区游记可以尽述。
换酒非所衷,及时且行令。
一曲换酒令,敢为天下先。
于是乎,绿猗先生潜心执笔增删十载,写下了这融通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得窥山川湖海天地玄法,道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换酒令。
一卷长书,十载青灯。
笔落天成,指点江山。
为的是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让世人虽处江湖之远,却仍能得见九洲千载的绝代风华。”
“然也,然也。”说书瞎子一边微笑一边轻抚着长长的胡须,“如今江湖上最脍炙人口的,不就是这绿猗先生的手书,而其中最引人入胜的一段,不就是说的那高山流水遇知音中的朱弦?”
“此一时,彼一时。这故事一时兴起,一石激起千层浪,现如今大街小巷传唱已久,你此时再说,岂不让人已听得耳根子都磨出了老茧。”掌柜的不以为然,只是嗔笑着,“那般耳熟能详的故事,我都能道上几段。”
“你也能说?”说书瞎子仰天长笑,手中的招魂幡左右一转,一屁股坐在了桌子上翘起了腿,“那你且来一段长安初相见,琴箫两相全的故事。”
“这连八岁大的孩童都知道,不就是当年朱弦公子赴长安访友,得遇绿猗先生一见如故,两人你来我往引为知音的故事嘛。
遥闻十年前,八水绕长安。
绿猗先生经常独坐城门之上,对月弄箫。
是日夜半,一曲寒山僧踪,沉郁清远,醇厚绵长,其声呜呜然,如诉如语,闻者泣,感者伤。
朱弦公子携琴信步偶至城下,见到此情此景,竟也一言不发坐了下来,抚了一曲乌夜啼,月明星稀,乌有喜声,曲高和寡,相见恨晚,几声弄弦,聊慰衷肠。
后两人琴箫相鸣,又合奏了一曲良宵引,朱弦善琴,绿猗弄箫,漫漫长夜两人之间从未交一言半语,竟已有些惺惺相惜之情。
长安城下初相见,邀月同饮一壶春。
据说那朱弦公子随身之琴,乃是当年司马长卿的传世名琴绿绮,曾以此琴奏一曲凤求凰觅得良人夜奔,他也与此琴相伴十余载。
而他却二话不说,将此琴送与了初相识的绿猗,绿猗先生也将随身的紫竹洞箫送与了朱弦。
琴箫相和,天涯为伴,好不羡煞旁人。”
“不错,不错。君子之交,淡然若水。两情相悦,涓涓不息。那你再说说这焚琴煮酒尽,风雪夜归人的故事。”
“这传唱的就更多了。
话说当年,绿猗先生去江都城探望朱弦公子,风雪交加,寒衣素裹。
可是雪夜无柴,不得温酒取暖。
然而,朱弦公子正是那坊间斫琴师,什么都可以没有,上好的木材却应有尽有。
他遂将那些珍贵的已上好大漆即将成型的木琴一张张置入火中煅烧,这可是三年斫一琴那,整整三年,只为一朝,只为了与绿猗先生温酒烹肉话江湖。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古人闲事今人诵,一时被传为佳话。
我偏就搞不懂了,同样是大煞风景焚琴煮鹤之径,为什么到了他们那里便成了是真名士自风流?”
“你当然不会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意在两情间,旁人岂可会。那你再说说那千里觅知音,草庐载酒行。”
“那不就是绿猗先生自觉与朱弦公子相投甚欢,便只身奔了去那江都,在朱弦公子的琴坊边结草而卧,沽酒当垆,与其比邻相居的故事。
朱弦公子的斫琴坊名为今和堂,绿猗先生的酒庐便唤作换酒斋。
据说,当年绿猗先生还在门前立碑,上面就刻着,今和清雅,换酒轻狂,喝茶找他,喝酒找我。
当年整条坊街,茶客酒友名士才子,无不接踵而至,络绎不绝。”
“看来,这些故事还真是家喻户晓,相传甚远了。”老头子拈着胡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那是,你尽说着这些新瓶装着旧酒的敷衍东西,谁还会有心思给你些打赏钱。”
“想听别人不知道的事?”说书瞎子会心一笑,悄然道,“我这也有,只是价钱可不低。”
“倒是说来听听,兴趣我还能给阁下估个价。”
“众所周知,绿猗先生与朱弦公子乃是断弦之交,可有一点却无人知晓,这绿猗先生,其实是个姑娘。”
“什什么?既是姑娘,为何又叫作先生?”掌柜的先是一怔,这倒是从未听说过的一件事,茶棚里坐着的人,也有几个忍不住抬眼瞟了一下。
“昔有江湖百晓生,断定天下不明事。江湖人中皆敬畏,一声先生以为尊。”
“难怪,难怪听书中,总觉得绿猗先生与朱弦公子似是有些龙阳之好,开始还觉得有些怪怪的,如此解来,倒也明白了。”掌柜恍然大悟地点着头,又欣然笑道,“昔闻绿猗先生十年前曾游遍五湖四海,踏过极北苦寒之地,行过漠上无人之境,下过南海荒芜之岛,上过藩地凌云之巅,鲜衣怒马天涯尽,落拓江湖载酒行,没成想这竟是个姑娘。听闻此后她又肯放下长安的一切繁华家世,跑去江都结庐沽酒,倒追心之所爱,这样的姑娘,我还真是想见上一见。”
“只怕你不敢。”
说话的是在算命瞎子旁桌的一个华衣公子,他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杯盏,眼睛微闭着,似是在听盏中的水声。
“我为何不敢?”
掌柜的面上露出一丝讥诮之意,他在这荆州五里亭,终日见过太多江湖纷杂,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是他不敢的。
“你可知这姑娘,在哪?”
“在哪?难不成是那黑虎寨销金窝?别说是黑虎寨,就连狂风寨的扛把子见了我,也得给我倒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