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东西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更恶心的在这儿呢。”
合欢轻轻拉开四周墙角的帷幔,阳光照进来,屋子里泛起了一片氤氲。
帘幕下,藏着的是一个个雪肤玉肌的美人。
这些人里,大多都是熟面孔,是她那一别经年再没见过的坊中姐妹。
美人如玉,精雕细琢。
她们不着边饰,被堆放在一起,互相压叠,像是被人玩旧了而没来得及扔掉的布娃娃。
虽是各有风姿,却略显木讷,好像少了些什么。
她盯着这些美人看了很久,看到了端倪,她们的眼睛不会眨动,她们的胸膛不会呼吸。
活人有活人的气息,死人有死人的味道,而这不死不活的人,少的就是那生机。
说她们是活的,可是她们早已没有了意识,说她们是死的,可是她们好像永远都不会腐臭。
假的,都是假的。
这些人,不过就是早已死去多年的人皮娃娃,剖去了内脏,抽走了筋骨,又重新缝制了起来。
不管被他保养的如何好,死的终归是死的。
“不要听他乱说,这些可都是我珍藏多年的宝贝,哪里恶心?”
说话的人是苏与,他还舒舒服服地倚靠在床头,对着一面镜子梳理自己的头发。
他的头发有些乱了,可他却忍受不了一点毛躁,他要把头发整理得丝丝贴服,就像是自己身上披着的那雪白的袍子,一尘不染。
他看着墙边的娃娃时,满眼的宠溺,他最喜欢听话的东西。
而这些娃娃们,从来都不会忤逆他。
头发整理好了,他又开始衔起一把匕首,这是从前藏在左手袖中的那把不示于人的刀,自从右手被断,改回了左手刀后,他就再也用不着这把小刀了。
现在他正叼着刀,小心翼翼地修着左手的指甲。
不用再给右手修指甲,这好像是易娘带给他最大的方便,不能再用右手修指甲,却又是易娘带给他最大的不便。
便与不便,原来也在这同一件事物的一正一反之间。
很多事情,就是这么有趣。
沉鱼退到墙角,早已退无可退。
她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此前在望春楼听其他人讲起恩客们都有如何变态的小嗜好时,她扪心自问一圈,还算能接受得了,可是眼前的这个,她一想到自己也变成了这堆娃娃中的一个,不管怎么想都是崩溃的。
“你知道什么是活剥皮么?”
合欢突然凑近她问了起来。
见她不说话,他又继续自说自话,
“你知道么,要把这些娃娃的好皮子完整地剔出来,不留一片疤痕,是件多么精细的手艺活?
以前有一种剥皮的老手艺,把人埋在土里,只露出一颗脑袋,然后从头顶上用刀割出个十字的小缝,再把头皮拉开,最后灌水银下去。
水银往下走,会把你的皮肉扯开,最后整个身体从脑壳顶上脱出来。
啪,一声。
哎哟,剩下一张好皮囊。”
他轻轻捏了捏沉鱼的脸,她还很年轻,皮肤细滑又有弹性,“我已有些忍不住想要开始动手了。”
“合欢,别听那些江湖术士乱讲话,水银哪能分得开皮与肉,照他们的法子,把这些好东西可就全糟蹋光了。”二老板已有些听不下去,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柜子上摆着的一个雕花木盒,“真正有用的,是这里面的东西。”
“这是什么?”
“一斛白露春。”
“白露春?”合欢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想起了什么,“就是二十年前,在酆都地下墓里的那个?”
苏与笑而不语,而是看向了那个心不在焉仍在作画的二老板,这是他此番回长安带来的东西。
“东西虽说是好东西,可这东西怎么用,我也还没弄明白。”何几道落笔,他想画的已完全画成,“所以说啊,现在的年轻人太浮躁,总是追求新事物,却偏偏忘了传统。这老祖宗的手艺可不能丢了,没弄明白前,还是去练手活剥皮吧。”
苏与凑到他的跟前去看他的画,可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隐约还有之前落笔的痕迹,是人像,他们几人,可是明明画得惟妙惟肖,却又被他自己寥寥几笔涂抹了去,变成乌黑一片。
先与之,再毁之,真是大煞风景。
当然,煞风景的人不止他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人已经来了。
易娘踹开门,径直走了进来,如入无人之境。
合欢看着她,嫉妒得要发狂,因为即使是他也不敢在苏与面前这样放肆。
何几道却与他不同,完全不一样。
沉鱼那样的美人进来的时候,他都懒得去瞧上一眼,可易娘这般吓人的容貌,他却一直饶有兴味地盯着,好像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够。
鬼手执笔,描神画骨,求的就是一个人的神韵风骨。
只要他完全画过一个人,就自信能对这个人了解到七八分,所以他对一切没画过的人都感兴趣,尤其是易娘。
可易娘的眼中从来只有一个人,肯付给她银子的人。
像二老板这样的穷鬼,她才不会让他去画。
这间屋子里,除了那只会付钱的手之外,其他的人对她来说与那堆人皮娃娃没什么分别。
“她来了。”
易娘只是来通知他一声的,所以语气平淡,可她分明也很急,所以不等屋子里的人开门,自己已先把门踹了开。
这里一切见不得光的东西,她都见得,毫不避讳。
“谁?”
“绿猗先生。”
听到易娘口中说出的这四个字,苏与的脸上一阵惊喜又一阵失落,转头看向了何几道。
何几道却完全不一样,他的脸上一直挂着意得志满的笑容,“看吧,我早说过了,就算只是江都的一条狗,对她来说也胜过长安的万两黄金。”
苏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话听起来真是刺耳。
“你先过去,请她去琴庐坐坐。”
他压低了声音慢条斯理地对易娘说着,自己却皱起了眉。
现在的他,正一件一件地挑着衣服,白的太素淡,红的太轻浮,金的太招摇,黑的又太沉闷,原来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永远都缺一件合适的衣服。
易娘并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转身便要出门去。
她听进去的话,只管去做就是了,不需要再去应一声,不然总是感觉自己像一条狗。
可是,她还没有迈出门,却被一个人抱住了大腿。
抱住她的人是沉鱼,已哭得梨花带雨,她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看得出来易娘与这三个人的不同,“救救我,求你了,你我都是女人,救救我,带我走。”
都是女人,这话不管放在哪都已算是一句很好的说辞。
男人更容易相信男人,女人更容易同情女人,人好像都更倾向于与自己更为相像的那一个。
她知道,不管看起来多么冷血无情的女人,多少都会动一下恻隐之心的。
就算是不为她想,也总该设身处地地替自己去想一想。
只不过,沉鱼等来的不是拉她一把的手,而是刺她一把的剑。
剑光划过,洛水断流,她雪白的脖颈上横淌着一条长长的血河。
她瞪大了双眼倒在地上,嘴里还发着咕噜声,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在世上看到的最后的东西,居然是挂在房顶上的一张张娃娃的脸。
她看着娃娃们,娃娃们看着她。
她们,好像啊。
“哟,皮囊破掉了,做不成好看的娃娃了。”
这是易娘走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她救不了她。
人只能自己救自己,靠不得别人,这是她活到现在唯一相信的东西。
她无法把她从这里带出去,她的剑可以,她的人却不行,因为她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她唯一能做的,无非就是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死得痛快一些,不必再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
这也算是一种慈悲,残忍的慈悲。
可是她的这种慈悲,却同样坏了另一些人的兴致。
合欢咬牙,合欢切齿,合欢怒目。
可他除了眼睁睁看着,又能做些什么呢?
洛水剑太快了,他根本拦不住。
他也只能说这样的一句话,替苏与说出他不敢也不愿说的话。
“我讨厌她,讨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