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北斋的学生,那昨日发生的事,你们应该都清楚。”博士说。
时嵬忍不住看季伏微,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看他的样子,好像和平时不一样,时嵬不停地琢磨,是不是昨晚她睡着了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会不会被他发现了她的秘密?现在他正在强忍住想要戳穿她的念头,时嵬不停地胡思乱想。
“你!”博士指着时嵬怒道,“年纪小,就坐定不住?”
“什么?”时嵬回过神,意识到博士是在和她说话。
“神游天外,你。”博士用柳条枝戳她的手臂,“站起来听课。”
“……是。”时嵬后悔了,为什么要在上课看斋长。
“昨日命案的元凶已经被廷尉司的人缉捕在司。”
时嵬胡思乱想的情绪顿时消散,博士是说杀了那个姑娘的凶手已经被抓住了。
这一句尚且没有被耳朵温热,博士又道,“凶手是自己投案的。”
时嵬彻底迷糊。
正想开口问,季伏微的书册忽然落地。
“怎么,你今日也心神不宁?”博士不快。
季伏微拱手支起身,从蒲垫上坐起,“弟子知错。”
时嵬和他对视一眼,看明白了他是让她少言。
“那我就接着说。”前面只是一些无用的铺垫。
“投案的犯人名为于同,其父于锥,十五年前,先皇亲自下令赐与剥皮之刑,就在良渚西面靠近草鞋山的乱市。”
时嵬闭上眼,已经能想到整件事的缘由,或许是那个孩子亲眼看见了那残忍的一幕。
“剥皮之刑,自南魏建国便有,座下诸生,没有一个不是世家子弟,官僚人家,我想,诸生很清楚这剥皮的刑罚是给何人所用。”
也许,未来某一天,这些人中就有人“享用”。
于锥的孩子由于亲眼看见了父亲在乱糟糟的市集上遭受剥皮之刑,长大后剥皮之刑成为了他的噩梦,也让他变得神志不清,终于有一日,他做了这样的事。等他清醒过来,事情已经无法到了无法弥补的地步,他只好去自首认罪。
唯一的不同,是他把那个姑娘的身体收拾得十分干净,犹如生前一般红润的面色,指缝中也没有一丝污秽。
而他父亲,遭万人唾弃,满身血污,受尽痛苦之后死去。这是于同的心病。
于同说,他知道父亲是死罪,只是他的噩梦中,父亲留给他的永远是那副鲜血浸湿的皮囊,还有从皮肉缝隙中扎出的稻草,那是狱卒们剥皮完毕装入的稻草,在他们手中,他父亲只是玩具一般的东西,却不是个人。
时嵬听后,久久不语,一种悲凉笼罩在她心上,也笼罩了整个明德堂,所有人都比之前更加安静。
荀博士说,“我们今日须探讨之事却不只这一件。”
他招招手把季伏微叫来。
正好站在离时嵬只有三步远的正对面。
“读一下《新魏书,卷二十三,志第十九》。”
季伏微道一声是。
“你,坐下来,我看你也定了心。”荀博士对时嵬说。
季伏微的眼睛没有从卷轴上离开,可第一眼竟然没有找到卷志页数,沉静后启唇读道。
“南魏,福临十五年初,兰溪巧娘十七岁,初嫁未行,嫌婿丑陋,伺其安寝,夜间昏暗,怀刀入内,十余创,欲杀夫,止断其一指,吏寻凶,疑巧娘,执之训问,乃吐实。”
荀博士问道,“可有人知道此女应所受刑罚何多?”
西二斋一所的陈敬渝抬手。
“那你来说说。”
“巧娘杀夫,犯十恶之一,谋诸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断,故此,巧娘应处以绞刑。”
“嗯。”荀博士捋了捋渐白的胡须。
“若是……此女婚嫁并非自愿,乃叔伯强求,后,此女诘问便承认,加之不抗本罪,束手就擒,又该当如何?”
南斋二所的池维,静思后抬手。
“如此,巧娘便符合减罪之列。”
“依你所见,减至何处?”
池维思虑道,“不伤其命,判其流放。”
荀博士笑了,拍拍手道,“诸生都来参与其中,赞成巧娘免除死刑,举手,不赞同和不确定的,放下手。”
话声落地,时嵬不假思索举起了手。
回身望去,满堂上舍生,只有七八个人赞同免去巧娘一死。
他抬起下巴指人,“你来说,为何赞同免去死罪?”
“诘问便承,按律法在首减之列。”时嵬道,虽然她并不熟知《南魏律》,可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荀博士笑道,“季伏微,你来谈谈你的看法。”
“是,若有恶因杀伤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从故杀伤法。”
季伏微说完这句话,元幕刚写好这句话,赵青棋探头看,低声,“你和那小子,不分上下,什么时候你也跟律学那群笨蛋看南魏律了?”
“可巧娘嫁此男子,并非本愿,而是叔伯强行做媒。”时嵬辩解。
“非是杀人之由。”陈敬渝举手道。
绕来绕去,时嵬把自己绕进去了。
回到最初,时嵬眼睛一动。
“巧娘假使坚持不认罪,即使在严刑拷问之下,她也不认,又没有任何人证物证,证明她是真凶,那就无人可定她之罪,可她认了罪,这案子便破了,自首确为此案减轻负担,应该为她减刑。再者,杀之,会使得其他自首者以此为戒,逃之夭夭,不肯自首。”
荀博士没有点头,可也没有摇头。
“你。”荀博士绕开众人,走到半撑脑袋写着字的元幕身边。
“你说。”
元幕站起打了个漫长的哈欠,“依此看来,杀人者也可利用这一条逃脱死刑。”
时嵬一顿,脑中一个激灵,元幕师兄说的对,若是有人故意利用这一点,那减刑罚之事就给杀人者大开方便之门。
说来说去,都是慎刑二字。
重刑和减刑,左不过慎重,右不过慎重,刑之一事,须得斟酌。
荀博士笑了,“都坐下吧。”
话音一转,“诸生所见,诸如剥皮之刑,可废否?”
众人都在沉思,荀博士今日说起这两件,他们已经嗅到了律法即将变革的风雨气息,朝堂上又会是一番争斗。
没有人回答,他笑道,“前面那个小子,你以为呢?”
时嵬被点到,“弟子认为,可废。”
“总要有你的依据。”
“易。”
“和解?”荀博士笑问。
季伏微隔着诸生看她,低头莞尔一笑,他猜到了她会说些什么,易一字,于天地间,变化无穷,其道一也。
时嵬整理思绪,“数百年前,七国分裂,大邹、后魏、伯虑、雕题、离耳、东胡、北俅,后各国互相吞并,三国鼎立,南魏、北齐、伯虑,历经数十年,南魏振长策御宇内,吞北齐伯虑,威震四海,然初拥天下,四方不平,宰割天下分裂山河之乱贼尤有,故南魏先王宇文氏收缴天下之兵,弱天下之民,派遣良将镇守要害之处,此方开盛世之始,雨师皇族沿袭南魏先王宇文仲弘旧制,依旧不换,又是半个甲子,天下早已安定,河海早已清晏,新皇宇文氏继位,四州四郡同朝而列,如今天下不可同百年前七国分裂时而语,当然也不可同天下初定,酷法压制乱贼向时相比。乱世厉刑,宁世便不应继续。一味以盛威治国,不施仁义,民心便不能所向,天下之势也就危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