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仍在扬扬而落,路上的行人抓紧毡帽快些走开,有沙哑着嗓子在大雪天出来找孩子回家吃饭的凶悍女子,手中持着擀面杖,自季伏微身边一扫,没缘由地把他的伞碰掉了。
时嵬跑出来,一路上第一次笑开颜,“斋长,你怎么在这儿?”
顺便把地上的伞捡了起来送还给他,抖掉了上面的雪片。
季伏微笑了,低声说了句,“傻子。”
和雪花飘着一起,落到地上没声儿了。
“斋长说什么?”
“我只是顺道来这边探望一个远亲。”
时嵬没心没肺地笑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就在这个客栈?”
“恰巧打这儿过,恰巧看见了你就坐着那边的桌子旁,恰巧就在这家客栈外等你。”
“好巧啊,是不是,斋长?”
“是很巧。”他看着她笑,时嵬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午后的金色阳光,仿若一天中有些慵懒有些灿烂的午后阳光,照在了四门学后山的泉水上,阳光和着泉水的微波荡漾。
时嵬忽然牵起他的手细细端详。
“怎么了?”他问她。
“我得看看是不是有人假扮斋长骗我。”她笑道。
季伏微低头看着她冬衣衣领上露出的一段雪白的颈子,轻声问,“看我的手腕子就能认出来是不是我?比识脸面还清楚?”
时嵬说那当然,“第一次在良渚见到斋长,我就是从背后看见了斋长的手腕。”
“有什么名堂?”
“斋长手腕上的青筋,这里。”
“和旁人有什么不一样?”
时嵬说秘密似的小声告诉他,“我虽然看不懂水经志上的水流方向,可我认得出斋长手腕上的经脉。”
季伏微抬起了右手看罢,“只是一条青筋,有什么特殊?”
时嵬指着他的手腕说,“你看,从大拇指下的经脉延展到手臂这里,像不像是鸟儿的飞翼?还有这里,正好在左边的翅膀多了一条细细的经脉,像是左边的翅膀折断了。”
她说得头头是道,季伏微看着她那副滔滔不绝的神色,忍不住笑着揉揉她的头顶。
“别人都是认容颜,你却认经脉走向。”
时嵬笑了,“我要记住斋长记很久,如果哪一天我会忘了一切,也要记得斋长这像折翼一样的手腕青筋。”
季伏微在短暂的惊讶后陷入沉思。
星星点点的雪落在他们身边。
不久后,他道,“你问了我为何而来,可我还没有问你。”
时嵬不知所措,她并不想和他说出家中的事,也不愿告诉她自己是一气之下离了家,还被母亲断了斋宿费。
时嵬执着地摇摇头,什么也不愿说。
眼中却放出无尽的悲伤。
季伏微不再追问,说道,“雪不知会不会继续下,我们若是还留着这里,回良渚的路上会难以前行。”
“那我们立刻回良渚。”时嵬说。
走了几步,她停下道,“斋长知道我要回良渚?”
季伏微反问,“难道除了良渚你在南魏郡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时嵬说没有,“确实要去良渚,那斋长已经和那位远亲辞别了吗?”
“嗯。”
“斋长是和家人一起来的?”
“不,我自己。”
时嵬放下心,要是和他家人一起,那她可就没有那个脸和他们同行了,她固执地想把季伏微和司空大人分开,其实是想暗示自己,或许,她和季伏微之间的差别并不大。
季伏微越是温柔体贴,越是对她真心相对,她就越是害怕,那种不安有时候会狠狠握住她的心,把她的心捏得七零八落。
也许是预感了她这一次又要失去一个很在意的人,她想要稍稍退回原地,至少离他所在之地远一些,这样未来分离的时刻,她或许可以撑出一个洒脱的笑给他,然后拍怕他的肩膀说,“多谢斋长多年照看,便就此告辞,山高路远,总有再见之时。”
她原是这样想的,可见到了他,那些想法都不知藏到了哪里,只要四目相撞,她就像是在荡秋千,一颗心扑通通跳得飞快。
两人并排在大雪中向前走,时嵬摸了摸头顶和肩膀落下的雪花,一句,“真像是一路白首到头。”险些脱口而出。
“真像是什么?”他听见她那只说了一半的话。
她反应片刻道,“就是谢道韫那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啊,以柳絮喻雪,乘风借力飘扬洒落,实在是个才子。”
季伏微看着她那亮得醉人的眼瞳说,“若是遇见夜闻折竹声那般的雪,柳絮还可作比?”
时嵬想了一会儿,“这样看,其实撒盐差可拟还是有可取之处,柳絮虽形神像,可终究轻浮,没有什么压重,盐落到地上、瓦片上,树枝上,积在一起,和雪才像呢!”
“是,看一件事要从不同方面去观察,鉴人也是如此。”季伏微道。
“那斋长从多少个方面鉴察了我?”
“现在这一刻吗?”他停下脚步在大雪纷飞中迎上了她的眼睛。
时嵬躲开他的目光,真怕他一眼看到底,说道,“快走吧,雪似乎越发紧。”
他不知多么聪明,知她错开话,便不再深入,她和他初初精读的拓纸真像,只有两面,看完了正面,再看渗墨的后面,简单到他可以叙述一遍,看穿她的行为亦不是一件难事。
其实,他发现了,她并不总是这样,在他看不见她的地方,她善于隐忍,也擅长掩埋恐惧。
只有在他面前,她是笨拙的,笨拙得忘记了她原本善于掩饰慌张,她是直率的,直率得有太多话可以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当然也是坦然安定的。
当他深切地看破一切,他不知多么心疼,身为女子,却早已被家中放在了家主的位置之上,她没有了别的选择,只能被迫当“男子”,没有人问过她,她是不是愿意放弃身份,成为一个男子。
有人用谎言遮盖了她的旧道前路,推着她往前不断走去,也把责任架在她背后,让她拼命担起本不该属于她的重负。
季伏微终于下定决定,说道,“醋醋,小孩子不用想那么多,你在我面前,脆弱也可,胆小也可,放肆也可,笨拙也可,因为,所有的小孩子都是那样长大的,走过一段很长很长的路,某一天清晨醒来,似是大梦一场,似又已过尽千帆,那个时候,人才是长大,那个时候,大人才要学着隐瞒和伪装,小孩子,不必总是小心翼翼,至少你在我面前,什么都不用担心。”
时嵬喉头一紧,“我……尽力……”
季伏微转过身去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我不会离开,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到你,如果你怕有一天你会忘记了,那我去先找到你,然后告诉你,我是季伏微,我会把手腕抬起给你看,让你看见那个折断的鸟翼,这样,你还怕找不到我?”
时嵬低下头,眼泪滑落,这才表露痛苦,不再掩饰,倾诉道,“我后悔了,好后悔,只要想到就后悔不已。”
秦毅离开的时候,问她要不要跟着他走,要是时间倒流,还能回到那个时候,她一定要跟着他走,也许这样,她就可以一直陪伴他,无论他经历了什么样可怕的事,她要是都陪在他身边,会不会他没有那么痛,他护了她这些年,可是她一次都没有护过他。
回想梦中他在阳光下的银樱花田中对着她毫无芥蒂地笑,她就后悔不已,难过得想要发疯。
“没有关系,谁都做不到完全无愧无心。”
“斋长……我回来良渚是因为……我要去良渚的银樱花田,我要去……要去找到哥哥,对不起啊,除了第一眼看见你时展露的笑颜,后面的笑,全是欺骗。”
“没有关系,我知道,所以我没有生气。”
她放声哭了很久很久,季伏微也沉默了很久很久,她装了太多难过,而他不想再看她压抑痛苦。
她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会无声落泪,似乎已经是很早以前,但是在他身边,她好像又知道了如何去哭,去表达委屈,去发泄痛苦。
路上的行人一时止步,手拿竹蛤蟆的小孩子拉拉母亲的袖子问道,“母亲,为什么那个哥哥哭得那样大声?”
母亲回答说,“也许是碰见了让他痛入骨髓之事。”
“什么是痛入骨髓,像是我拿刀子切到了我的手一样痛?”
母亲盯着他,“你手上有个会跳的竹蛤蟆,一按住尾巴,它就跳得很远,有一天,一放手,竹蛤蟆就蹦走不见了,你难过吗?”
小孩子不懂她的意思,回头再看看那个哭得眼睛通红的哥哥,觉得他真可怜。
孩子道,“我只会难过一会儿,因为爹爹会再给我买一个。”
母亲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把孩子抱起快了步子回家,“不是所有东西都能买到,也不是所有失物都能找回来,等你长大了,你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