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秋老虎,迟迟不去。
室内的空调坏了,还没来得及修。
头上的吊扇摇摇摆摆的转悠着,随时好像要掉下来似得,偶尔带起一丝热风,聊胜于无。
方星恺坐在最后一排,闷着头呼呼大睡。
老师在讲台上絮絮叨叨的说着,尽是一些他重复听了一年的话。
“高三了,大家要努力学习。”
“我知道有些同学大学是准备出国的,但不代表高三可以偷懒。”
……
他没想到这些话,自己还得再听一年。
去年,他是一名高三毕业生。
今年,他还是一名高三毕业生。
是的,他留级了。
过去几年,他不断的打架、逃课,用荒废来形容他,一点也不为过。
可他都没担心过自己的生活和未来,因为他知道,他们家很有钱。
他们家开的影视娱乐公司——非宇,是老爸白手起家、一步步艰难创立的。
可是几年前,老爸因为生病走了,走的很突然,他没有一丝丝准备。
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离自己,其实如此相近。
然后,老妈接手了非宇,依旧把非宇做的有声有色,但是在这个家中,还是有什么东西变化了。
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和自己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
在某一次自己考试没及格的时候,老妈第一次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这才发现,以前那个每天笑着送自己上学、经常做他最爱的菜的那个老妈,已经回不来了。
没有了管束,他也渐渐的开始放纵自己。
不想上课,就睡觉,如果外面天气好,就干脆逃课去外面晃荡。
看某人不顺眼,就用拳头说话,对方不服,就打到他服。
他以为他的高中生活就会这样过去,然后和大部分的富二代一样,去外国留个学、镀个金,然后回来继承家业。
所以高考那一天,他干脆弃考,在家玩着游戏。
谁曾想,同一天,他被自己的老妈通知,她不会将这样的他送出国学习。
他将留级,直到参加完明年的高考。
他已经想不起后来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又吵了些什么。
只记得那之后,家中的物件没一件是完好的,一地的粉碎,一地的狼藉,和一地愤懑的不甘。
方星恺觉着有些热,略微调整了下姿势继续大睡。
老师的讲课声如催眠语,在空气里缓缓散开,只溜了一点进了他的耳。
窗外的蝉鸣不止,在枯竭前最后放肆的叫嚣着。
吊扇还在忙忙碌碌的打转,但那点风真的是杯水车薪。
教室里有人拿着试卷当起了扇子,用力的扇了起来。
汗水不断的从毛孔里渗出,堆积、滑落。
二、三十个人聚坐在一起,仿佛是被蒸在蒸笼上的包子,一个挨着一个。
方星恺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蒸笼”般的温度和聚集,在周围同学和老师的注视下,堂而皇之的夺门而出,将正在进行宣讲的课堂和探究的目光甩在了脑后。
一路走着,一路炙烤。
作为有百年历史的私立学校,馨兰的绿化十分不错,路两边郁郁葱葱,蔚然成林。
他也没有目的地,便随意地踩着树荫前进,穿过教学楼,绕过操场,不经意间走到了废弃的老职工宿舍后面。
老职工宿舍与外面大街相邻,两者中间只有铁丝网拦着。很久之前老职工宿舍的地方还是老操场,后来扩建有了新操场,旧的操场才慢慢废弃。
方星恺迈进了铁丝网和老职工宿舍之间的小弄堂里,满目皆绿,草木葱茏。
蔓蔓藤丫爬满了铁丝网,绿叶似薄翼,风一过就竞相展翅,如波如浪。
弄堂里,还有两棵梧桐,虽不及参天,但也足够繁茂。
他这才发现,其中一棵梧桐树下,有一道人影端坐,而自己则像一个闯入者,闯入了这一片静好的岁月。
他本欲转身离开,鬼使神差的,他又看了那道人影一眼,发现那人穿着校服,好像透过铁丝网和藤丫,在细细瞧着什么。
好奇心趋势,他慢慢跨开步子,在另一棵梧桐树下坐定,也顺着那人的方向看去。
外面是条步行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可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他回过头去,又注意到那人。
那人长了一张让很多人一看就喜欢的脸,稚嫩青葱,又好似山涧汩汩泉水般清甜。
她的双眼秋水微泛,粼粼生光。
她微微测着头,目光穿过无形的界线,全神贯注的看着往来人群,眼中漾着一线之隔的繁盛,映着喧嚣尘寰的酸甜。
头上的梧桐随风摇曳,日斑散布,在她身上画出或明或暗、或深或浅的色彩。
她看起来,不是红尘人,而是世间客。
他没有打破这份意外的宁静,一直坐在梧桐树下,任风肆意过往,牵着绿色婆娑起舞。
第二天,同样的炙热,同样的烦躁,方星恺又随着心的方向,来到了这里,她又早早的坐在那,专心注视着什么。
他有点喜欢上了这份恬静和安谧,没有鼓噪的喋喋不休,也没有一见面就要争个鱼死网破的紧张关系。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他都会来到这棵梧桐底下静坐,那个人也会在那棵梧桐下观察。
两人互不打扰,却又遥遥相应,共同创造、分享着这一片独属于他们的天地。
不知道这样过去了多久,树叶慢慢褪去了绿色,延伸出了金黄。
他们的校服也从轻薄的夏装,换成了舒适的秋装。
这一日,方星恺与外校的人打架,脸上被划拉出了一个口子。
他也懒得去处理,条件反射的却又来到了这片天地。
那是她第一次回过头来看他,目不斜视,眼光直端端的照进他的瞳孔,直到心底。
倏地,她站了起来,走了过来。
清风徐来,微微扬起第一片落叶。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片创可贴,递给了他。
伸手接过,他愣愣看着手掌里这片创可贴,又小又温暖。
再抬起头,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他迫不及待的到达时,她早已经坐在那里,脚边梧桐树的叶子又多了几片。
他怀揣着小小的不安走去,将刚才在便利店买的饮料放在了她的身边,然后又小心坐回了另一边。
“谢谢。”背后传来林籁泉韵般的声音。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清澈通透。
他回以一记点头。
又有几片叶子终是抵不过时间的迁徙,翩飞而下,零落成泥。
两人继续保持着遥遥相对的距离,不近不远,不唐突、也不陌生。
他以为这种似远似近、恰到好处的关系会一直下去,直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