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叫声并没有持续,显然是被捂住了口舌。但只是这么一声,在这百籁俱寂的夜里也足以让人汗毛倒立心生恐惧。
苏晓尘一把拉过朱芷潋躲在树丛后,两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脑中都浮现出无数可怕的景象。他甚至能清楚地感到朱芷潋靠在他身后瑟瑟发抖。
杀人。
这种他们以为离自己无比遥远的事情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苏晓尘悄悄探头望去,看到一个不曾见过的男人,慢慢地蹲下身子想要把斧子从地上尸身的脑壳上拔出来。显然斧子入口甚深,竟拔不动,那人不得不起身一脚踩住尸体,双手合力才将斧子拽了出来。
朱芷潋吓得完全不敢看,像只小鹿一样靠着苏晓尘高大的背脊,此刻,她意识到南华岛之事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期,接下去的日子里,当再容不得自己有任何随心所欲的行动。皇宫外的世界便是这样冰冷而残酷,一丝的不小心,就有可能送了自己的小命。
那人拔出了斧子,在草堆里拭干了血迹,嘿嘿一笑道:“赵老弟,都是混口饭吃,莫怪兄弟对不住你。”说完,便似没事人一般地朝大路走了。
苏晓尘听得那个声音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待他走远后,走到那尸体前,发现已被砍得面目全非,之前所背的那个包袱也被拿走了,显然是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朱芷潋刚要靠近,立刻被苏晓尘捂住了眼睛。
“还是别看了,听话。”苏晓尘的声音出奇地温柔,他护住朱芷潋的身子走过尸体,才将遮在她脸上的衣袖放下。
朱芷潋也任由他遮住自己的脸,不发一言。此时的她又累又怕,全没了主意,眼前的苏晓尘已是她抗拒恐惧的唯一屏障。
回到闻宅时已近东方破晓,两人刚踏入花厅,看见桌上放着一锅炖好的白粥和几碟小菜,大约是闻宅的人备下的。两人吃了几口,精神好了不少。
朱芷潋呆呆地看着包里的那几块矿石在灯下金光点耀,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苏晓尘似全然没听见,他正全神贯注地想那个熟悉的声音究竟是谁,忽然他一拍大腿,脱口而出:“想起来了!那个人!”
他转向朱芷潋,兴奋地说:“你记不记得他们几个商议要晚上去矿洞时,有个性子乖巧又胆小之人,说不去了。是他!竟然是他!”
朱芷潋被他这样一说,立刻也想了起来,确实是那个声音。没想到一个听似胆小之人,却能行出如此凶狠之事,不由心中骇然。
“也就是说,行凶之人本来和那些矿工是一路的,却不知什么原因倒了戈内讧起来。究竟是怎样的人呢?”苏晓尘发现自己又陷入了谜团的连环套,脸上才有的几分喜色又被眉头紧锁了去。
“我很累了,大苏,咱们先去睡一会儿吧,等醒来了再说,好不好?”朱芷潋确实已经脑子转不动了,即使听了苏晓尘的剖析,也没什么反应。
“好,那咱们午饭时再见,你也别过于思虑了。南华岛之事,咱们只能是尽力而为,但最重要的是要保你无虞才是。”苏晓尘字字肺腑。
朱芷潋报以甜甜的一笑。
墙外,林管家无声无息地从假山后走了出来,轻车熟路地绕过几道小门,进到一个茶室里。茶室内只坐着一个老者,正是闻和贵。
“他们这一夜情形如何?”
“回老爷,我瞧他们桌上放着些矿石,想必是去过矿洞了。小公子的身上和脸上还有些黑渍,赵五也应是按计划把该给他们看的东西都看了。只是……”林管家说到末尾,有些迟疑。
“只是?”
“听他们二人所说,似是起了事端,派去的弟兄里有人被杀了,具体还不清楚。”
闻和贵刚端起茶来,一听此言,茶盏在空中停滞了片刻,依然端到唇边抿了一口道:“那就去查一查有什么变故,莫要节外生枝。”
“是”。林管家淡淡地应了一声,刚要退出去,又被叫住。
“还有,他们住的厢房靠海,风有些大,你记着夜里替他们把窗关上。”闻和贵一脸的慈眉善目,似是在说两个孙辈的孩子一般。
“是”。
晌午时分,艳阳高照的南华岛显得风平浪静。自从民变哗生,下矿井的人少了大半,三五成群聚在市井里吃饭喝茶的人倒增了不少。
码头前的这座茶馆迎来送往最是热闹,茶博士总是殷勤地站在门口,打量着南北东西的客人,边吆喝边试图看能不能请进去饮上一杯茶。
当然,也有些客人是心照不宣,不请自来的。
譬如昨日带了一群矿工兄弟的这位大汉,就又来了,不过今日是独身一人。他见了茶博士点了点头,便径直走了进去。茶博士似是没瞧见,任由他走进茶馆,熟门熟路地拐到后院里一间最僻静的茶室坐下。
过了一会儿,房外又来了一人,敲了几声门,三急一缓。大汉听了,在桌上也敲了几声,三缓一急。
门吱呀地一声就推开了,进了不是别人,正是闻宅的林管家。
大汉见了他,脸上神情有些忧虑,问道:“林叔这样急着要见我,可是也得到了风声?”
林管家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出了事,具体不知,所以二老爷让我唤你来问话,昨日之事可是有了什么差池。”
大汉一听二老爷三个字,头上汗水涔涔而下,支吾道:“我们本来昨日按着二老爷的吩咐,引那二位贵人来此喝茶,将该让他们听见的全说了,到了晚上又按您之前的交代引去了矿洞。赵五因为要在洞里摆弄那些东西,故而我等先走了一步,本来一切都如先前计划的一般毫无破绽。不料今早宋老四慌慌张张地来寻我,说赵五他娘等了儿子一夜未归,来他那里寻人。我这才觉得有蹊跷,于是独自沿山路返回矿洞,发现赵五被人砍死在树下,连身上的包袱也没了。”
“可知道是谁干的?”
“知道!是王麻皮那个狗东西!”大汉一脸愤恨的样子。
“你如何确定?”林管家依然不动声色。
“王麻皮自从停工不下矿洞之后,手头有些吃紧,我虽接济了他一些,他却趁机多番讨要,还总说咱们砸了沈贱人大堂的事儿他也是出了力的,我见他人品有些劣性,便留了个心眼。此次引二位贵人入洞所为之事,只有我和赵五知道,并未告知于他。昨日在此喝茶时,他说他不想去,我寻思正好,便没要他去。哪知他是生了歹意,候在在半路上劫杀了赵五,还抢走了包袱。知道当晚下矿洞的除了您和二老爷以及那两位贵人,就我们七个人。这里面儿除了赵五被杀,我们五个人都在,只他不见了人,我便猜到是他。又去问他老娘,说是一早便去了知府衙门,我猜此时他大约已投了那沈贱人!”
饶是波澜不惊的林管家,听到这里也是眉头紧锁,屋里一阵寂静。那大汉见林管家不说话,胸中有些按捺不住。一抱拳道:“是我一时疏忽,未曾提防那个狗贼,倘若沈贱人要寻二老爷晦气,我先伏在半道上把她的脑袋砍下来!再拼上性命杀几个狗奴才,杀几个算几个,绝不跟二老爷扯上半分干系!”
林管家伸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又沉思了片刻问道:“这个王麻皮到底知道多少?”
大汉回道:“他知道上次砸大堂里有我们的人,还知道晚上要去矿洞挖金子,别的一概不知。”
林管家脸色稍缓,又问:“那包袱里……”
大汉低下头道:“应该有……用剩下的蚀金水。”
林管家一听脸色大变,低喝一声:“糊涂!这东西若到了沈娴云手中岂不糟糕!”
大汉见状也是慌张起来,结结巴巴地宽慰道:“那王麻皮不认识蚀金水,也许……也许没当回事给丢了呢。”
林管家完全没听他在那里自说自话,闭目沉思片刻,又睁眼道:“此事不可听天由命,须早做应对。王麻皮既然已经投了沈娴云,他必然先把你给供出来,无论如何你不可再留在南华岛。沈娴云那边我自会派别的人去盯着。”说着,随手掏出几锭银子往桌上一放,叮嘱道:“等下出了茶馆不要回家,直接去码头坐船到太液国都,先去莫大虬那里躲过这一阵,风平浪静之后再作计议。”
大汉眼中一红,看看林管家,几番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他取过银子往兜里一揣,又抱了一拳,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清州府衙门的后堂中,沈娴云正独自一人坐在太师椅上,她怔怔看着跟前的那个白色包袱,包上还沾着一些血迹。
今天早上天才亮,就有个叫王麻皮的人忽然找上衙门来,说是有事要报。沈娴云起初听那人所言,不过是想要揭发前些日砸了大堂的那几个带头闹事的人,顺带想领一些赏金,并未在意,正打算给些碎银子打发走。不料这个王麻皮又说还知道有人偷偷钻进当年先皇下旨封死的矿洞,想要私挖金矿!
这句话一下子拨动了沈娴云心中那根绷了几十年的弦,这个矿洞是当年她和陆文驰、闻和贵三个人的秘密。如今这王麻皮说是闻和贵手下的人带头进了洞,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沈娴云缓缓地打开包袱,包袱布里露出一个黑色密封的粗陶瓶子,触手尚温。她轻轻拔开了瓶塞,极其小心地嗅了嗅,一股酸腥的气味飘荡出来。
果然是蚀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