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尘假意呵呵陪笑了两声,说道:“看来这黄铁矿真是难以分辨啊。连寻常矿工都分辨不出来,不知要是让宝荣局和宝泰局的矿师来看,能不能看出来。”
朱芷潋起先不明白苏晓尘为何脸上一阴一晴,听他这样说,登时醒悟过来,原来苏晓尘是推论当年南华销金案有诈,不由心中一阵寒意,当下凝神屏息地看那闻和贵如何应答。
闻和贵似是全没察觉二人的神情,依然呵呵笑道:“这要是想混在金矿石里偷梁换柱,就算骗得了宝荣局里的那些矿师,也逃不过当今户部尚书陆大人的法眼啊。”
“此言怎讲?”
闻和贵放下矿石,一脸赞叹的神情道:“陆氏子弟,领碧海国的八大商盟其中有三,这三大商盟可都是以采矿炼金发迹的。故而陆氏中人不乏有识矿的好手,更不用说尚书大人本就是族中的翘楚。当年沛国公来南华岛勘探新矿,找我来做向导,并非他族中无人,不过是我在南华岛时日甚久,熟悉地形而已。待找到新矿后,沛国公又命尚书大人……哦,那时陆大人还是侍郎,命他来我处探讨新矿事宜,切磋之下,我才发现陆大人的识矿之才丝毫不亚于我,这样的黄铁矿,既然我能看出来,他也必定能够。”
苏晓尘越听心中寒意越甚。
并非闻和贵说的话不在理,恰恰相反,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行云流水般毫无滞涩,这意味着自己的猜想正在一步步变为真相,而这真相伴随的恐惧也在一点一点地从头上笼罩而下。
陆文驰知道这是黄铁矿,但他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佯装不知地等了半年,一直等到采矿、选矿、熔矿、铸锭,一切的一切都已登记造册,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才忽然捧出这半年来积攒的一堆的账簿,当成证物呈给明皇,向赵钰发了难。
可是闻和贵既然能看出端倪,缘何他当时不说出来?是因为他是陆文驰的人,与他狼狈为奸?
不对!若闻和贵真的与陆文驰是一路人,那么关于黄铁矿与金矿的真伪,他又怎会毫不疑心地和盘托出呢?他对南华岛的矿石是清清楚楚如数家珍,若当年参与其中,应当在提到黄铁矿的时候就会有所警醒而三缄其口,绝不会与我在此滔滔不绝地说上这样多的话。更不会把陆文驰精通矿理之事给说出来。
他究竟是敌是友?
苏晓尘又一次觉得头快炸了,他在这里拼命地猜测着真相,闻和贵就这样如温吞水一般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却不能张口问什么。他第一次感觉面前的这个老者是那么的不简单。
朱芷潋在边上也是满腹的狐疑,却碍于闻和贵在跟前而没法和苏晓尘说上一个字。
这时,林管家从厅外走了进来,在闻和贵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闻和贵不动声色地转头向苏晓尘和朱芷潋一笑道:“殿下和苏学士请慢用,老朽还有些琐碎之事,乞容暂且失陪。”
苏晓尘巴不得他赶紧离去,好与朱芷潋说说自己的发现。待闻和贵出门后,朱芷潋却拽了他一把道:“你刚才想的我大约也猜到了大半,你且先别说,我看那闻和贵方才神情有异,定是遇上了什么变故,却故作镇静。咱们就跟上去看看,到底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苏晓尘见她一脸兴奋,显然这次自己又要拗不过她的好奇心,无奈小声嘀咕道:“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嘴上这样说着,却也只能跟着朱芷潋一同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
那俩人走得脚步甚急,但出了院子仍未忘记落锁。苏晓尘和朱芷潋小心翼翼地从花墙镂空处朝外望去,看到林管家正与闻和贵在墙根下低声私语,寥寥数语,闻和贵就听得神色凝重。最后丢下一句:“那便让她进来说话,我在茶室里等着她。”转身向西边的茶室走去了。林管家也应了一声,向东行了几步,转眼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了。
苏晓尘见院子又落了锁,双手一摊,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朱芷潋。这下可得死心了。
朱芷潋却不这么想,她跟变戏法似地从腰带里抽出一根银色的绳子,又细又软,绳子的末端是个巴掌大小的银球。朱芷潋把绳子一端缠在手上,又执起银球对准墙外的一棵大柳树的高枝,手腕轻轻一抖,绳子随着银球无声无息地缠在了树枝上。
她转过身,脸上有些窘意地低声道:“抱紧我。”
苏晓尘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朱芷潋脸上已是绯红得像个桃子,半羞半怒地嗔道:“快点,不然就跟不上了!”
苏晓尘听得胸口一颗心乱跳,虽然这几个月里俩人总在一起,可他一直都是循规蹈矩,从未有半分逾越之举。朱芷潋忽然来这么一句,实是猝不及防。
他低头屏息,依言一手揽住朱芷潋的小蛮腰,顿时觉得少女柔软的身体紧紧贴在胸前,细柔的脖颈后还绕着几缕青丝,不经意嗅去,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朱芷潋暗自庆幸是背对着他,不至于被他看到自己羞红的脸色,她低声嘱咐道:“可别松手了。”说完,右手把绳子往后一拽,绳子忽然紧缩起来,把俩人从地上直接拉到空中。朱芷潋顺势一跃,已是稳稳地落在了墙外。
苏晓尘何曾见过这样的东西,唬了一跳,再回过神时已落地了,不由又惊又喜。
朱芷潋笑道:“我的宝贝还不少吧?这叫银铃索,是银姐送我的。用这个连太液城的城墙都能爬得上去,区区一道矮墙算得什么。”又四下看了一圈道:“咦,那闻老丈去哪里了?”
苏晓尘指了指茶室的方向。
朱芷潋远远望见那茶室旁是座假山,心中有了主意。她走近假山,把银铃索的一端甩到了山上,对苏晓尘说:“咱们再来一次。”俩人依然一纵一跃,这次稳稳地落在了山腰。朱芷潋爬下山腰蹑手蹑脚地挪到茶室的屋顶,悄悄地俯下身子,掀起几片砖瓦。俩人借着缝隙望去,闻和贵正四平八稳地坐在底下喝着茶。
不一时,茶室外脚步声响,显然是来了人。向下看去,走在前头的依然是林管家,身后的正是清州知府沈娴云,在那沈娴云的后面,尚跟着四位白袍侍卫,脚步沉稳,目不斜视。
走到茶室门口,沈娴云止步道:“你们几个就守在门外,林管家,劳烦你也在此相候。我想与闻兄单独叙叙旧。”林管家低眉应了一声,便规规矩矩地与那四个侍卫都立在了门外。
闻和贵见沈娴云踏入茶室,忙站起身来笑脸相迎道:“沈大人今日怎有兴致来此?正好,昨日得了些好茶,待我烹于沈大人品尝一下。”说完便要卷袖煮茶。
沈娴云脸上似笑非笑,也不答话。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冷眼看着他舀水洗皿,取茶入壶,动作如行云流水,似心无旁骛。
良久,茶室内寂静一片,只有炉上的铁壶里不时传来咕嘟的沸水声。沈娴云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算起来,我与闻兄相交,也有二十余年了吧。”
闻和贵点了点头,也嗟叹一声:“是啊,弹指逝光阴,髪已不胜簪。转眼已二十年喽。”
沈娴云点了点头:“想当初,陆大人身居侍郎之位,你我二人追随其后,虽不敢言功,也是殚精竭虑,未有懈怠。后来,陆大人接掌了户部,对你我更是青睐有加,多有照拂。我们也是兢兢业业,以报陆大人知遇之恩。这二十年来陆大人掌管的户部蒸蒸日上,南华岛上也万事安泰,不可不说是小妹与闻兄同舟共济互有扶持的善果。”
闻和贵提起铁壶将沸水冲入茶壶,手势稳健,连水花都没有溅出一滴,听沈娴云说到同舟共济,只呵呵一笑,并不打断她。
“闻兄如今已激流勇退,坐拥这良田美宅,家财万贯,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小妹却还依然坐在这区区从四品的知府堂上,每日饭不过半升,眠不过四更。”
闻和贵依然满脸笑意道:“愚兄只是个俗人,小时候穷怕了,只想吃好穿好,此生便足矣。小妹素有青云之志,怎会屑于愚兄这般只爱些金银俗物而虚度时日呢。”
沈娴云听得脸上阴云一散,笑将起来:“不瞒闻兄,小妹此生其实也无甚大志,只想安安稳稳再滚爬个几年,能有一份积蓄,再在太液国都的西北格买上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便再无所求了。”
闻和贵将泡好的茶盏缓缓地递给沈娴云,又是一笑:“不过是所宅子,这等小事对沈大人来说,又有何难?”
沈娴云接过茶盏,云淡风轻地说道:
“可就这等小事,闻兄也是不肯成全呢。”
柔声软语轻吐,话里却是字字恨意。听得屋顶上的俩人心下一凛,暗忖此话作何意思。
闻和贵一脸惊愕,也问道:“这是何意?”旋即似回过神一般,哈哈笑道:“是愚兄糊涂,贤妹一生为官两袖清风,这西北格的宅子确实……确实有些不易出手。可愚兄这里有啊,你我这二十年的交情,愚兄想要帮衬一点,贤妹不会不给面子拒了我吧?”
沈娴云放下茶盏,缓缓地从随身的一个鹿皮袋中取出一个黑黝黝的小陶桶放在茶几上,盯着闻和贵一字一句地问道:
“事到如今,闻兄还想跟我装糊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