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皇低声斥道:“妹妹!你怎可如此说母亲?为君者,孤家寡人,必得无情,可这不是她所欲所想,而是身不由己。她并非对你心狠,而是对所有人都心狠,对自己尤甚。你忘了我们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了么?父亲当年谋逆于太液城内,母亲起初何等钟情于他,可为了江山稳固,不也一样亲赐了他毒酒么?”
朱玉潇抬头看了看明皇,脸上泪痕未干,反冷笑了起来:“姐姐,你这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当年的母亲了。为君者必得无情?所以你的性子也越来越狠了?从小都是我发脾气你让着我,那时我俩顽皮打闹,我抓破了你的脸你也不曾告诉母亲,只说是自己跌破的,姐姐那样懂我惜我。可如今,姐姐已经变得与母亲一样了!你们都毒死了自己喜欢的人,都说是为了江山社稷,独我不肯。于是你们便逼迫我去毒死另一个人来换,我耗尽青春做到了,可到头来你们还是杀了他。你们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还有脸说是为了江山社稷?哈哈哈哈。”
明皇脸上越发不悦,已是现了怒气,喝道:“妹妹!你越说越放肆了!”
朱玉潇冷冷地看着她,回道:“我还想问姐姐一件事。当初我托人捎书信回碧海,问母亲这鲡鱼吃了这许多,为何数年都丝毫不见成效,母亲传了我仙云五味碟的法子。说其余四味皆是障人眼目,只有椒粒能让毒性发作得快些,我信以为真。可有人说其实连椒粒都根本没用,也是障眼法,只不过障的不是慕云佑,而是我朱玉潇!就为了让我一心一意呆在苍梧替你们杀人!且这法子不是母亲想的,还是姐姐想的,此事当真?”
明皇听得莫名,不由胸中怒气难忍,厉声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等昏话,你从松岚行宫回来时方才告诉朕是用鲡鱼下的毒,朕如何知道什么仙云五味碟?如今又说什么障眼之法来攀诬我,真是无理之极!”
“我与母亲书信往来,你那时是监国,想要过目又是什么难事?母亲又岂会瞒你?想来母亲如今也不在了,你便是想推在她身上我又能说什么?”朱玉潇言辞犀利,毫不退让。
明皇被妹妹一顿抢白刺得怒火中烧,一早上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她手中本托着一盏白釉莲花杯,此时玉手猛然一覆,登时摔了个粉碎。
“朕是国君!岂能信口开河?母亲是不在了,可她传你的观心之术还在,你若信不过,只管凝神来观朕的脸面便是!”
“姐姐的观心之术早已炉火纯青,怎会不懂得如何藏头掖尾,掩了脸色,还能让我来观什么?”朱玉潇见明皇越是恼怒,心中越是疑她心虚,反倒步步紧逼毫不退让。
明皇已是气极,指着朱玉潇怒道:“朕好意邀你来亭中赏泉,把叙旧日好时光,你却只是咬住朕不放翻旧账。事过境迁二十年,真不知你今日是怎的就鬼迷了心窍!莫说朕不曾说过什么椒粒什么鲡鱼,便是说了,你如今能奈朕何?!”
亭中顿时一片沉寂。
能奈你何?
朱玉潇苦笑一声。
我朱玉潇无夫无子,不过一孀妇,世间能依靠之人只剩姐姐你,你却来问我能奈你何?我苦楚困顿二十五年,为碧海的江山所付出的不逊于你分毫。你如今身居九五之尊,子女承欢膝下,尚不能与我半分怜悯,你我姐妹情分何存?
母亲当初赠了这双泉亭,嘱托说要相亲相爱,可如今这双泉亭已成绝情之地,我朱玉潇发誓,此生不复入亭!
朱玉潇拂去脸上的泪珠,恢复了往日孤冷的神情。她慢慢地跪下身来,轻轻叩了一首道:“臣妹身体不适,不能再侍奉左右,请陛下宽允。”言罢,朝那两尊龙像看了一眼,不等明皇开口,飘然出林去了。
有时两个人的情分,一句话便可撕得粉碎,待要重圆,不知又要多少年。
然人生在世,能有匆匆几许?
资深丫头的洞察力和渲染力是不容小觑的。
自从上次小贝从来仪宫的老宫女那里听到一些惊人的内幕之后,便绘声绘色地告诉了银泉公主。她生怕自己说得不够详实,又略略添了一些自己的推测和猜想,使整件事情听上去更加真实可信。她觉得,这也是为了方便公主了解来龙去脉,并无他意。
朱玉潇从那一刻起便脸上乌云一片,再也没晴过。今日一早朱玉潇起了身,说待早膳之后要去寻陛下,资深丫头就又明白了。
这种时候须得躲远一些。公主去找陛下定是一片刀光剑影,倘若自己就在跟前,公主情急之下如说所有事是听自己说的,那陛下雷霆一怒把自己直接丢到湖里去也是极有可能。
于是等银泉公主要出清辉宫时,小贝忽然说要留在宫中,理由是……呃,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嘛。
公主听了只是瞟了她一眼,便出殿去了。
银泉公主前脚刚走,清乐公主朱芷洁后脚就来了。
“殿下来得不巧,我家主子刚出殿去,说是寻陛下有事。”
“哦”,朱芷洁闻言有些失望,“是我来得不巧,本想带些小菜来与姨母一同用早膳。”
小贝一见朱芷洁身后两个宫女手上提了好几盒的菜,想起这位公主的手艺,肚中的五脏庙不禁开始叫唤,眼珠子一转,忙陪笑道:“是我家公主今日起早了,说是饿了,吃得饱饱的才出的门。”边说边直瞅着那食盒笑。
这样地显露,朱芷洁哪里还会不明白,便笑道:“这些菜也是放不得的,如贝姑姑早膳用得不多,不如再用一些?”
小贝心里就等着这句话,嘴上立时跟裹了蜜似地说道:“奴婢有这福分能吃得到,那可是一辈子都有得说嘴了。”转身对着一侧的小宫女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殿下上茶?”
一边又跟变脸似的复了笑容道:“殿下且坐一会儿,依奴婢看,我家主子不会回来得太晚,您来陪主子说话,主子一定高兴。”
朱芷洁今天确实是有事而来。
昨日小妹朱芷潋特意过来告诉自己,叶知秋的使团已过了滨州。名为出使,实为婚使,是想替苍梧太子向母皇再提联姻。可因为母皇之前不置可否的态度给搁置了,所以联姻之事的关键还得看母皇是否肯点头。
怎样才能让母皇点头呢?
朱芷洁整整想了一夜。要自己跑去来仪宫找母皇说想嫁过去?那可绝不能够!除了每个月的请安去一次来仪宫,平日里就算借自己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母皇面前晃悠。何况,便是能像小妹一样跟母皇无话不谈,婚嫁之事也是羞得张不开口的事。自己一个女儿家,哪有给自个儿说亲的?
那就只能找人替自己说了。
小妹最能说得上话,不过她自己尚未出阁,怎好提这事?大姐也能说得上话,且她也赞同联姻,大约是出于前朝的考虑,但母皇之前听大姐提过后并不作声,可见未能说到实处。
如此一来,能说得上话的就只剩下这位姨母。姨母是母皇的亲妹妹,辈分又相同,她肯开口自然是最好。不过上次与姨母谈起太子时,姨母很反对自己嫁过去,如今要她转了念头去劝母皇,颇是不易。
事到如今,难也得试试,朱芷洁发现自打遇见李重延之后,比以前有主意多了,这世上倘若别人都不来帮,那就只有自己帮自己。
于是,朱芷洁和明皇、朱玉潇一样,也起了个大早。她蒸了些点心,又备了些菜,满怀心事地来了清辉宫。
所以,当小贝建议她等银泉公主回来的时候,她立刻就答应了。
她哪里知道,小贝其实是有别的心思。
今日银泉公主去寻明皇的晦气,再回来时暴怒已是必然,自己是借口留在了宫中,可躲过了初一,怎么也得想办法把十五也躲过去。公主回来怒气未消,必须得有个人在跟前儿顶着。
清乐公主正合适。
于是小贝美美地吃光了盘中所有的东西,估摸着朱玉潇快回来的时候,命小宫女们收拾了碗盏,向朱芷洁陪笑道:“殿下稍坐,奴婢在殿后头还有些事。”便先溜走了。
朱玉潇怒气冲冲地进了清辉宫,刚踏入殿门,见朱芷洁端坐在那里,先是一怔,劈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朱芷洁一见她脸色很不好,隐隐尚有泪痕,心下一阵慌乱,想着带来的菜也被小贝吃了个干净,只好应道:“……是想寻姨母说说话,恰逢姨母出去了,便擅自在此等了一会儿。若姨母累了,洁儿就先回去了。”
朱芷洁平日里时不时地就会送些菜肴过来伺候朱玉潇用膳,朱玉潇是用惯了的,知道她对自己十分上心。虽然今日心中气恼,到底与朱芷洁无关。朱玉潇是个硬脾气,却不是个不讲理的。她见朱芷洁脸上惶恐,强捺住心头怒火说道:“无妨。”便转入殿后更衣去了。
朱芷洁也不知这是留还是不留之意,她心中惦着联姻之事,终究还是腆着脸坐下了。
好一会儿朱玉潇才又出来,已是将先前的锦袍去了,换了一身轻便的丝绣长衣。
两人坐定,宫女们又奉了一巡茶。朱玉潇拿起茶盏啜了一口,才开口道:“听说苍梧国的叶知秋要到太液城了。你可有耳闻?”说完边瞅着朱芷洁脸上的神色。
果然朱芷洁立时脸色变得通红,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却也没料到姨母会如此单刀直入,只好回了声:“是,是有耳闻。”
“那你大约也知道了,他是为何而来的吧?”
“……是。”
朱芷洁已是红到了耳根子,如坐针毡。
朱玉潇哪里还需再问,两句话便摸透了她的来意,眼见她羞成这样,朝侧旁的宫女们吩咐了一句:“你们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