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兰忽然一摆手,叹了口气道:“罢了,有些事也不必提。总之不管这叶知秋是真情实意也好,还是对我伊穆兰有所求也好,他们夫妻二人对你的照拂你心里是清楚的,何曾有过半分的怠慢,他们对你尽的心意比起寻常的父母来可有半分的逊色?说到慕云佑,老臣确实是有意安排你入他门下受教。可这对他对你,有何害处?慕云佑被朱玉潇害得膝下无子日日寂寥,你去承欢膝下他岂不开心?而少国主你,受教于智冠天下的慕云氏,成长为今日这般的好儿郎,最后还得了他的云策承了衣钵,与你又有何损?老臣既没有像碧海朱氏那般下毒害人,也没有像慕云铎当初那样驱虎吞狼,老臣只是殚精竭虑地想要做到两全其美,如何在少国主的眼中就变得如此狡诈不堪了呢?”
一时间苏晓尘竟然被说得无言以对,温兰却依然没有住口。
“少国主初归故里,一时间理不清这心中的千头万绪,老臣感同身受。可是少国主请想一想,我们这些潜伏在太液城中的伊穆兰臣子们,一年前见了少国主的尊容想认又不敢认的心情,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老臣为了复仇大计,不惜孤身犯险潜入太液,这一张张的人皮面具一戴就是三十年!这一切为的又是什么?倘若当年老臣就将你养在这帕尔汗宫,足不出户地替你这个一岁小儿执掌这伊穆兰国,岂不比现在要容易百倍?又何至于到如今再受少国主你的猜疑?老臣年纪已经大了,从您的祖父、父亲到现在已是历经三代,于自己又有何望有何求?不过是想把当初未能救下苏利国主、未能保住察克多国主的遗憾弥补于你这个嫡亲的皇长孙身上而已。你如今来对老臣发这样的火,老臣受了也就受了。只是他日见了三部族的首领若还是如今日这般言语,怕是要寒了伊穆兰万千子民对您的期盼之心了啊!”
温兰言辞慷慨激昂,说得苏晓尘无言以对。半晌,苏晓尘落下泪来,泣声道:“只是……只是这十八年来,你们骗得我好苦……你们这样一夜之间便将整个天地都换了模样,要我如何去认,如何敢认?”
温兰见他如此悲切,又伸过手去抚慰他,这次苏晓尘没有抗拒。
“少国主,你可还记得那一夜在清涟宫,小潋和她姐姐清乐公主,还有我们两个,四人一起饮酒聊天的事?”
苏晓尘点了点头。
“席间老臣说了一句,大丈夫行走世间,当顶天立地,不可纠缠于小情小爱,先要清楚自己肩上的重负。老臣也是父母早亡之人,年纪轻轻地就任了族中的大巫神之职,下面还有个未成年的弟弟。可为了伊穆兰,我兄弟二人常年骨肉分离。太液与南华不过近在咫尺,却始终都不见上面,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那两个村庄的故事吗?兄弟二人为了报仇,是如何的忍辱负重多年,最后方大仇得报。倘若老臣也一直纠结于父母早亡或是兄弟之情,甚至是男欢女爱,何来今日碧海与苍梧大厦将倾的大好局面?少国主是伊穆兰之主,肩上的担子要比老臣还要重得多,理应比老臣更明白这个事理才是啊。”
苏晓尘一惊,“什么?碧海与苍梧,大厦将倾?此话何意?”
温兰拍了拍他的肩道:“此事说来话长,改日老臣自当细细禀于少国主。如今这两国之间已是暴风雨前的最后一刻,看似宁静,实则一触即发。老臣也是赶着这个时候回来见少国主,好辅佐少国主成就这番大业!”
大业……
一年前自己还是策马扬鞭于万桦帝都郊外的无忧少年,一年后便成了身负家仇国恨每日思虑万千尚不知真伪的异邦国主。
佑伯伯……我该怎么办?
苏晓尘伸手向身边的一棵松树扶去,不意碰到一块硬物,转眼看去,是一条晶莹碧绿的松香挂在树干上。
这便是瓜儿翠?
……果然是色泽动人。
苏晓尘慢慢弯下身去,看到树根处有几株红花开在那里。既无花瓣,也无花萼,只有几根花蕊,好似刚经历过火焰的洗礼,开在风中微微作颤。那花,与小潋送给自己的那只号角中的花一模一样。
烬丝花……
苏晓尘忽觉有如潮水涌上心头,不禁喃喃吟道:
“生于大漠无依凭,承荫方得半寸安。
无花无萼三分蕊,留得丝骨在人间。”
他看着这烬丝花,想到从小便无父无母的身世,悲从中来。哽咽之下再也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似是有人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背。苏晓尘泪眼看去,却是赫萍。
“公子,已是晌午过了,可要用膳?”
苏晓尘刚想以袖拭泪,见银叶衫上崭新的绸面丝光如洗,一时又舍不得,赫萍忙抽出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怎么是你……”
“奴婢见公子久出未归,怕公子路不熟迷了方向,便找来了。大管家已经走了,他要奴婢留话给公子,说他自知刚才对公子言语多有冒犯,这两日就回府闭门思过。如今血焰王和金刃王都已经到了大都,鹰语王路途遥远,大约三日后到。大管家说希望公子这几日也能好好静一静思绪,三日后,他会请公子登御座受百臣朝拜。”
“原来……他就是大管家。”苏晓尘已经不再意外了。
“是,大巫神总说,这国家再大,他也不过是就是个管家,都是替公子在打理一切,再加上这些年他也一直是隐姓埋名,所以大家便用这称呼叫惯了。”
“赫萍……”
“奴婢在。”
“你说……倘若你的叔祖父在世时便告诉你,他其实是你的生父,你会不会更高兴?”苏晓尘出神地望着蜿蜒向远方的溪水,问得颇有些踌躇。
赫萍淡淡一笑:“其实奴婢也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最初是有些不甘,总觉得为何他要欺瞒于我,可后来我想通了一件事。他是我叔祖父也好,是我生父也好,自我出生之日起,他都爱我,护我,疼我,并无差别。而我就算不知道他是我生父,我依然敬他,尊他,孝他。也许我和他的关系在世人眼中很是惊世骇俗,但于他于我之间,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倘若一味地去苛求他的欺瞒之意,岂不是自寻烦恼,反倒生出嫌隙。”
苏晓尘听了,忽然想起温兰方才对他说的那句话:你从出生起不久,就已经是无父无母之人。
是啊,无论温兰是否欺瞒,也不会改变自己落地不久即成孤儿的事实,可自己为何就是纠结于这件事上呢?难道是心有不甘之余,非要找一个人为自己是孤儿所带来的遗憾而负责么?
“赫萍,你这样说,我心里好受不少,多谢。”
赫萍慢慢扶着苏晓尘站了起来,脸上已是绯红:“公子何须言谢,奴婢知道公子此时此刻心中苦闷,早几年前赫桂嬷嬷就和我们说过,公子初到沙柯耶大都的日子只怕是最难熬的,只希望公子能早日渡过难关,奴婢也就能放下心了。”
正说着,忽然远处赫琳跑了过来,只见她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一根大辫子甩在身后一蹦一跳的。
“哎哟……公子,原来……原来你在这里。我和赫萍姐姐打赌看谁先找到你,果然还是我输了。走,快回去吃饭吧。今天赫萍姐姐弄了好几道苍梧国的好菜呢,有莺舌草炖鹿脯,还有十菇烩牛髓……”
苏晓尘向赫萍投去感激的一眼。
“你有心。”
赫萍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明日起,你不必刻意为我弄这些苍梧的菜肴了。之前我们在路上吃的那个……那个叫……黑椰糕?还有我看你们常吃的肉骨炖面,那个就很好。”
赫萍似是明白了他的心意,抿嘴应声笑道:“是,奴婢明白了,从明日起,奴婢也会多做些伊穆兰的菜肴来让公子品尝。”
赫琳惊讶地看着苏晓尘,“哎?公子转性儿了啊,怎么忽然也想吃我们伊穆兰的菜了?能吃得惯嘛?”
苏晓尘苦笑一声:“……总归要吃惯的。”
温兰离了珍株苑,回到帕尔汗宫旁的巫神殿。
这里是历代大巫神日常起居的地方,也是他们的祝祷占卜之所。
自从初代国主忽骨尔之后,皇宫虽然一直在扩建,这个巫神殿却从未有过变化。
据说历代的大巫神们觉得,修建祝祷之所最重要的是虔诚,而非奢华,所以没有扩建的必要。
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因为这所巫神殿中有着太多的秘密,无法扩建。
在巫神殿的后方是一片墓园,长眠着先代的大巫神们,穿过墓园是一栋螺旋而上的塔楼,那里是大巫神的炼金之所。
没有人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因为常人根本就连入口都找不到。
温兰孤身一人来到塔楼前。
塔楼的大门紧闭,门前连一个守卫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