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芷凌闻言鼻尖一酸,几乎落泪下来。
她从小就总被母亲夸文采好,她未任监国时,母亲有时书诏,写完偶尔也会让她看一看,让她酌情改个一二字,她也毫不忌讳地直抒己见。
后来她大了,在母亲的面前为了显得恭顺,越来越不肯改动,总是推脱敷衍了事。久而久之,母亲也就不再问她了。眼下母亲忽然又这样说起,仿佛昔日的好时光尚在,然而母女间的剑拔弩张实是到了极点,不知情的人哪里知道明皇此刻询问的竟是一纸退位诏书。
朱芷凌依言看了一遍,看到其中明皇提到自己时用了“恭顺孝悌”四字,忽然心有不安。指了指那一处说道:“此处言过其实,女儿怕是担不起这四个字。”
明皇若有所思,迟疑道:“恭顺二字你几十年如一日,并无二异,说到这个悌字,你对两个妹妹也是爱护备至。若说这个孝……你是觉得问心有愧么?”
朱芷凌闭口不语。
今夜之事是何等的逆举,她岂能不知。只是夜长梦多,时不我待,此时让母亲早些落下朱印才是最要紧的。
“母亲说好,那便是好的,就请母亲按上玺印吧。”
明皇木然地站在哪里,好像没有听见。
“母亲!”朱芷凌见诏书已成已是心急如焚,只要按上玺印,一切都将瓜熟蒂落再无变数!
她忍不住放下手中的青锋剑,自己伸手向案上装着玉玺的八重雀金鸂鶒宝函探去。那宝函她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传国的玉玺就放在里面,母亲每一次都是从那里拿出来的玉玺,再把鲜红的朱印按到诏书上去的。
她迫不及待地揭开了宝函的盖子。
……
空的……空的?
竟然是空的?!
朱芷凌脑中正觉一片混乱时,忽听“啪”的一下,脸上已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耳边除了嗡嗡振耳作响,还有明皇的怒喝。
“孽障!竟然如此大逆不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已经把朕对你的最后一点希望都掐灭了?你是朕一直以来的期望,是朕最得意的女儿,更是朕打算倚仗后半生的凭靠。朕自问没有亏待你半分,纵使你年少时对你的管教严厉了些,可那也是为了将来能把这江山的重担交给你,拳拳之心天地可鉴。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你不惜毁掉一切,如此悖逆如此绝情地来逼朕,逼着朕来抛弃你啊?”
明皇说到最后,与方才气定神闲的模样截然不同,已是声泪俱下。悲戚间,她忽然抓起方才写好的诏书,揉做一团,又疾步走到旁边的香炉边,一把掀翻炉盖,将诏书投了进去。只见那诏书立时被闷燃的香灰烧得斑斑点点,转眼便化作一阵青烟。一股刺鼻的焦味夹杂在金缕香中,肆意地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上。
朱芷凌顾不得脸上的火辣,惊呼道:“不!”
她眼见诏书已毁,不由又惊又怒,她丝毫不理会明皇脸上的悲戚之色,也大喝道:“母亲这是要做什么
?”
明皇双手扶着丹犀阶前雕栏,气得正一身颤抖。
朱芷凌重新执起了放下的青锋剑,方才仅有的那一丝绕上心头的情意已然不存。她冷冷地说道:“既然母亲如此固执,那女儿只好无礼了。”
说完口中一声高喝:“门外金羽营勇士何在?!”
鼎香殿门立刻被推开了,从门外涌入一堆兵士,各个手持利刃,站满了整个大殿。
“母皇,事已至此,女儿再问最后一次,这诏书,母皇给还是不给?”
明皇已不再似方才那样痛心疾首,她缓缓走向御座坐了下来,脸上复了平日里的威严,面若冰霜。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气势如山。
那一瞬,朱芷凌觉得内心的某一处被激怒了,母亲显然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她当下把心一横,喝道:“陛下年事已高,宜在宫中静养,不宜再问国事。来人!先将陛下请去清梧宫!”
话音虽落,四下的兵士却无一人上前,也无一人应声。
朱芷凌心中惊疑,又喝道:“金羽营听令!立刻将陛下带去清梧宫!”
依然鸦雀无声。
明皇在御座之上忽然开口高声道:“阶前将士何在?”
“在!”满殿的将士齐声一应,回声激荡,响彻整个大殿。
“逆臣朱芷凌,勾结外邦,私吞国库,假公济私,作乱犯上,罪大恶极!即刻拿下!”
朱芷凌尚恍如梦中,已被几个兵士从椅子上架了起来,那些兵士七手八脚几下就将她身上的铠甲除了个干净,只剩下单薄的几件中衣,隆起的腹部越发明显。
“你们……你们!铁花!银花!”朱芷凌又惊又怒,急忙大声喊道。
“末将在!”兵士从中忽然上前一人,高如小山。
“铁花,你是金羽营的澄浪将军,快让这些兵士退下!”
铁花摇了摇头,道:“殿下您错了,这金羽营是陛下的金羽营,末将也是陛下的将军。”
阶上明皇冷笑声传来:“一个习武的粗人尚且明白的道理,你自幼文武双全,却不能懂得,真是天大的笑话。”
殿门大开,秋风萧瑟,朱芷凌单衣薄衫地坐在地上不禁有些颤抖。明皇自上看下去,不禁皱眉。
终是朱氏的儿女,衣衫不整实在有损体面。
她朝两旁使了个眼色,宫女们顿时会意,立刻从殿内寻了条绒毯替朱芷凌披上。
朱芷凌呆若木鸡地喃喃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金羽营早已被我调去了城北,这里的这一千兵士是我调教的死士,如何会听你的号令。”
“金羽营被你调去城北不假,只是这一千兵士却不是你的那一千兵士。从头到尾,朕也只是这一点有了些破绽,先前还担心你是不是会看出来。不料你果然是没看出来,可见成不了大事。”
朱芷凌闻言细细看去,忽然发现了什么。
一千死
士都是事先挑选过的女兵,没有一个男兵。可眼前的兵士中有男有女,只是穿的铠甲都是一模一样,再戴上头盔,夜色之下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是男是女。
“果然有诈……”朱芷凌惊问道:“那我的那一千兵呢?”
明皇看了看四下,喝道:“铁花,你留下,其余人,全都出去。”
一时间,兵士和宫女们都如潮水般涌出了鼎香殿,殿上只剩下明皇、朱芷凌、铁花三人。
“你的那一千人,早已淹死在抚星台下的密道中了。”
“你……你如何知道我让兵士从密道入城的?”朱芷凌恨恨地看向铁花:“是你告的密?”
铁花,一个只听命于自己的人,转眼间变成了所谓的“忠臣”,这样的理由,朱芷凌说什么都是不会信的。可朱芷凌也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可以解释铁花如此轻易地叛变于她。
铁花面无表情地站着,好像没有听到朱芷凌的问话。
“你不用问铁花,方才鸾香殿里的事,你是亲见了。你太皇祖母当初筑太液城时花了多少工夫你也领教了。朕不怕告诉你,其实当初修建碧波水牢时,因为估算不足,修建失败了。倒不是水牢本身有什么问题,只是通道太窄,底部也不够宽敞,容不下多少犯人。所以又另修了一座大的。可原先的水牢空置了可惜,于是太皇祖母就索性将其一端挖到了城外百花巷,修成了一条狭长的密道。”
朱芷凌惊愕,这抚星台下的密道怎么会是个水牢。
“这个密道一头是通往百花巷,但另一头……却修出两个出口,一个通往抚星台,另一个的出口就在这来仪宫的偏殿披香殿。太皇祖母早早地设下了机关,只要百花巷处有人进入,披香殿这头就会有警示的铃铛作响。一旦披香殿这边启动机关,整条密道就会被水淹没,和那碧波水牢的道理是一样的。”
“这……这怎么可能!那条密道我亲自走过,只有抚星台和百花巷两个口,哪里还有什么岔路,又怎么会通到这来仪宫披香殿!”
“这就是你太皇祖母的巧思妙计了。通往披香殿的岔路口是封闭的,只有从披香殿往外走,出口才会显现。这样一来,外敌不能入侵到里面,里面的人却可以逃到外面去。”
明皇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本来这些秘密,你若是来问朕,朕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可你心里因为动了恶念,当日抚星台上弹劾陆文驰时你偶尔撞见陆行远从密道中出来,却故意不问朕,想要让朕以为你不知道这条密道,你想自己探明后给朕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结果却一知半解成事不足,真是可笑。”
“原来你早就知道,你从陆行远出密道那时开始就怀疑我了?”
明皇摇摇头,“比那更早之前,朕就察觉了。自从你急着设计将你姨母从苍梧接回,急着让赵无垠补了户部侍郎的缺,又急着着手南华新矿开采之事,朕就觉得,你有些耐不住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