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之下不容置疑,却勾起铁花心头的一阵疑虑。
自从朱芷凌死后,明皇便一直深居简出,神秘莫测。
尤其是与各方将领商讨军策时,从不召集在一起,而是分别面授。换而言之,所有的将军只清楚自己领受的君命,对其余将领的职责则全然不知,更别说从整体的布局去推测明皇的深意了。
铁花自知不善言辞,脑子也不如姐姐银花好使,已是努力将自己能听到的一切记在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能够传递给温兰。
刃族人就在眼前,自己却无法上阵与他们并肩杀敌,真是让人扼腕不已!
不过铁花知道,温兰命她继续潜伏于明皇身边是有更重要的使命,因为必要的时候,只有自己这个最靠近明皇的人才能给出致命的一击。
领了明皇命的传令兵匆匆下楼去了,留下众人还跪在那里。
明皇转身道:“好了,都起来吧。”忽然瞥见吴青左臂的一只袖子没了,咦了一声,“你这是?”
吴青笑道:“回陛下,这是与伊穆兰的百部众交手时被扯坏的。不过臣用这一只袖子换了两个族长的命,这笔生意呀划算得很。”
明皇终于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命道:“朕知道你的本事,也知道各位将军的骁勇。来人,取酒来,朕要与诸位爱将同饮一杯。”
明皇显然心情大好,见侍女奉上酒器,竟亲自执了酒壶将酒盏一一斟满。
吴青与铁花各接过一盏,明皇身侧的另两位女将也过来受赐御酒。
那两人容貌相似,年龄上略有几岁的差异,眉宇间尽是英气逼人,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明皇将酒递于那年长的一位道:“谢芝啊,其实朕本想唤了你妹妹来便罢了,可你还是一同来了。朕知道,你是放心不下朕……这一杯酒,朕当谢你。”
原来此人就是前一任镇守衡州的潮源将军谢芝,因成婚后在家相夫教子,便举荐了妹妹接任了潮源将军之职。
谢芝见明皇举盏道谢,慌忙叩头接盏道:“陛下安,则碧海安。此战谢芝若不出战,将来怎可安心度日,臣绝不敢有苟且之意。”
明皇执起另一盏酒递于她身旁的妹妹谢菡:“你姐姐卸了职也是个好将军,朕相信你也不会不如她,毕竟是亲生的姐妹。朕有你二人同心保碧海江山,也是幸事。”
谢菡最怕的就是别人拿她姐姐与她做比较,明皇偏偏挑了这一点来说于她,激得她接过酒盏仰脖饮尽道:“陛下!臣虽然年轻,但定然不辜负陛下的期望,完成陛下所授奇策。不过臣若侥幸成功,便要来向陛下讨赏!”
谢菡年方十九,言语间尚有些孩子气,但明皇喜的就是这股初生牛犊的勇猛,听她说要讨赏,言下之意必然成功,哈哈大笑道:“但有所求,朕无不应允。”
明皇又递了杯酒给吴青道:“胡英不在,你替她饮,这两盏酒饮完你便下去传话给她,告诉
她,朕会记得她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尽皆默然。
只有吴青轻巧一笑道:“谨遵陛下圣意,吴青定然将话带到,胡英姐是女中豪杰,臣也会记她一辈子的!”
铁花见众人纷纷饮了酒,自己也要端起来饮,却被明皇止道:“她们几个饮完酒便要出战,你是护在朕身边的,横竖尚有空闲,不如陪朕再慢饮一阵。”
铁花闻言一怔,只好放下酒盏。
明皇看着众女将纷纷下楼去了,屏退左右道:“你们也都下去吧,朕想清静一阵,有铁花守着便够了。”
一会儿功夫,整个平台上便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明皇与铁花二人。
“好好的霖州城,便这样支离破碎……”明皇看了一眼远处的映着火光的狼烟,转头叹了口气回了御座,似是不忍再看。
“想当年先帝将江山托付与朕的时候,这阡守阁还尚未建成。虽说这阡守二字,还是先帝亲赐,可朕这心里头啊……就盼着一辈子都用不上才好。可惜……如今还是用上了。”
明皇眯眼瞧着铁花道问了一句:“说起来,你可知这阡守阁是作何用的?”
铁花低头回道:“应是做瞭望全城之用。”
“还有呢?”
铁花想了想,再想不出来,只好应道:“末将愚钝。”
明皇微微一笑:“也罢,有些事,你迟早会知道的。”
她举起酒壶自斟了一杯,饮罢叹道:“朕知道,你向来少言寡语,做事却很是牢靠,清鲛公主在世时也没少用你。朕当初觉得,有你姐妹二人帮着她,倒是件好事。”
铁花听明皇夸赞她,刚要谢恩,却被明皇伸手止了言,示意她只管听着。
“清鲛这一生啊,思虑周全,心思缜密,比起朕当年来是要胜过不少,然而就是多了那一丝挂碍,才……唉,有些话,朕不能和任何人说,也只能与你说说,毕竟那一夜只有你陪在朕的身边,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
铁花低头不语,她知道明皇说的是实情,朱芷凌难产而死不过是明皇掩饰真相的说辞。真正知道真相的只有她与姐姐银花,她们才是仅有的将朱芷凌坠楼身亡之事回禀明皇的人。
“有时朕会想,她为什么要跳下去。难道除了她父亲,朕便不是她的血亲了么?无论如何朕都没有真要取她性命的念头,她何苦要跳下去呢?铁花……你说,她为什么!”明皇忽然激动起来,质问的声音也高了。
“也许……也许是胎气紊乱所致……”铁花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向来不擅长理会这些情长理短,可是既然明皇问了,她也只能勉强作答。
“胎气紊乱……”明皇冷笑一声:“朕后来让太医验过了,她那一晚服了两颗朱雀保胎丸,说胎气过盛朕信,说紊乱那是绝无可能。足足两颗朱雀保胎丸!”
明皇忽然重重的一掌击在桌几上。
“朕当年生清洋公主时自觉年岁已高体力不支,也依然不敢服用的虎狼之剂,她却连服了两颗,而一切只是为了对付朕这个血亲的生母!朕究竟罪孽深重到了何等地步须得她要这样对朕?竟然为了一个赵无垠将朕逼入了鸾香殿!”
铁花见明皇愤怒得面皮绯红,眼中却有晶莹。
感情压抑得久了,不能渐渐消散,便会越积越深。明皇压抑了有多久,几乎不离近身的铁花比谁都要清楚。
这大约是明皇第一次如此直接宣泄自己的懊丧和悲意。
四周的氛围沉寂了好一会儿,只有耳边隐隐传来远处的烧杀声。铁花依然低头不语,静候明皇的情绪慢慢平复。
“罢了……朕再有不甘,人也是去了。”明皇见铁花手边的那杯酒尚未饮,示意她先饮了。
“朕有时想要与人说说话,但总不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把朕的话入了耳,又传去别人嘴里,那可麻烦得很。入了耳藏在心,去琢磨些恶毒心思,则更是棘手。所以朕想和你这样的人说说,既不会传,又不会琢磨。”明皇指了指桌几边的一个金泥描彩小箪橱,“你个头大,拿这样小的酒盏饮不合适,去那里取个大的,顺带也替朕斟上。”
铁花依言打开箪橱,只见有个青羊头鎏银方尊,比方才的酒盏足足大了一倍有余。
明皇跟前的依然是御用的七角兰花盏,两人各饮了一盏,方才搁下。
明皇靠在御座上,似不经意地说道:“说起这次朕招来的碧海四将,单论武勇,大多是敌不过你这个澄浪将军。不过她们各有各的好处。胡英是沙场老将,资历深厚,率兵沉稳,把金羽营交给她,朕最是放心。邓凝呢,但凡朕交代的,事无巨细都能做得分毫不差,且忠心无二,最肯身先士卒。谢菡初出茅庐,血气方刚,且与谢芝离得越近就越卖力,姐妹两人同时出战可谓相得益彰。至于吴青么……你觉得她的武艺如何?”
铁花迟疑道:“这个……臣与吴青将军不曾交手过,臣也说不好。”
“你不知道不奇怪,其实连朕也不知道她有多少本事,她只一昧地藏拙,只不过朕知道这碧海四将里她的武艺应是最高的。”
铁花有些意外,她不愿评价自己与吴青谁的武艺高是不想言有所失,但私下她也看到过吴青的身手,实在平平无奇,难道是自己看走眼了?
明皇指了指铁花身旁道:“这里没什么外人,朕赐你坐。要不然你这样高的个子,朕总得抬着头瞧你说话,有些脖子疼。”
铁花顺从地坐了。
明皇继续闲聊道:“吴青的武艺虽好,只是心思活络得很。她那样的人,是不会为任何人卖命的,一切只凭性情喜好。”
铁花一怔,没料到明皇会直接点明吴青的不忠义。
“可你会奇怪为何朕明知她没什么忠心,却还依然用她是么?”明皇眉头凝神只略一观心,便知道铁花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