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芷潋看着他的脸,这是一年以来她第一次如此细微地注视。
大苏……我真希望,这辈子永远都用不到观心术来看你。
苏佑痛苦地将脸埋在双手中,低声说道:“小潋,我知道你恨温兰,他以杨怀仁的面具骗了我那么久,骗了你更久。可是你还不知道,我父亲当年……便是死在他的暗算之中。此恨此仇,哪怕冬雷夏雪乾坤倒置我亦不能忘却!”
朱芷潋听了为之一震,她将信将疑地问道:“此话当真?”
苏佑将脸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答道:
“小潋,我以我死去的父母发誓,我对你绝无半分虚言。”
朱芷潋凝神望去,苏佑则不避不让地同样看着他,眉宇间一股浩然正气,连半分的怯意也没有。
没有虚言。
他说的是真的……
自认识他的那一天起,他便说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多亏了舅舅舅母才抚养成人,还道他父母是病死的,不料竟然是死于温兰之手。方才大殿上分明瞧着他与温兰已是水火之势,真不知道这一年来他隐忍了多少痛楚,又压抑了多少仇恨。
她忽然有些恻隐起来:“那你舅舅他……”
苏佑一声不响地从怀中贴身处摸去,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信封封口处已被磨得起了毛,分明是不知道被翻阅了多少次,正是叶知秋在瀚江边那一夜留下的亲笔。
朱芷潋接过信仔仔细细地读了两遍,喃喃自语道:“秋月果然猜得不错,这个叶知秋……大有蹊跷。”
苏佑不解,问道:“秋月?是何人?”
朱芷潋不愿多说,只将信重新折好塞回去还给了苏佑道:“原来你也是离了太液城之后才知道的这些事。我那时便觉得奇怪,堂堂太子伴读的殿前学士丢了,为何苍梧国不与我碧海国来讨要人。想必也是叶知秋从中遮掩了去。我那时还去问了我姐姐……”
说到长姐,朱芷潋忽然又是心里一阵绞痛。
苏佑见她已不像方才那样全神戒备地坐在那里,而是吃力地将身子靠在一角,忍不住心中怜意大盛,将她一把搂入怀中。
“小潋……我知道你心里和我一样,恨不得将那温兰碎尸万段,你姐姐的死,都是他一手的谋划。连银花和铁花也都是他十几年前便备下的棋子。我听说铁花和阡守阁的阁顶一起摔在了霖州城中已是身亡,只是那银花还不知去向,你若见到了她,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朱芷潋被他抱入怀里,忙一把将他推开,脸上已是通红。
“你……你休要以为几句话便让我原谅了你!你如今是我碧海的仇人,我不管与你昔日如何,若转眼间便投怀送抱,岂非遭碧海万民唾骂?”
苏佑被她说得一时情急,大声说道:“我发誓我苏晓尘此生至今所作所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倘若你觉得杀了我便可替你碧海一国上下替你母亲姐姐报仇雪辱,只管来取我性命便是!”
说着一手扯开衣袍露出胸口,“我知
道你额头上有取人性命的暗器,你朝这边打过来,我绝不闪躲!”
话语间,两眼已是暴红,双手扯着衣领犹如要将胸中的不甘全都宣泄出来一般。
朱芷潋见他脸上已现了三四种决绝之像,没想到他真的是存了以死明志之意,想必他见自己仍然视他为仇敌,一时愤然才反应得如此激烈。
她忽然有些于心不忍,走近苏佑身前,轻轻地替他掩上衣领,轻声说道:“你这是何苦……你若无害我碧海之心,我又怎会伤你半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那银花当日将我骗到伊穆兰商馆用药将我迷倒,之后便一直让莫大虬把我囚在后院。如今我也不知道那银花去了何处……原来……铁花已经死了。闻和贵倒是没有告诉我。”
苏佑见她肯放缓语气与自己说话,心中略略好受了些。
“小潋,你大约还不知道,闻和贵是假名,他本名温和,是温兰的亲弟弟,也是我伊穆兰枢密五老之一,连你我当年同去南华岛的事,都是被他们事先谋划好的。”
“原来如此……”朱芷潋忽然有些奇怪,问道:“你是说……同去南华岛之事也……那你我的相识……”
她骤然想起本来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会认识苏佑的,就算当初使团于嘉德殿上觐见母皇,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地见上一面,带着她伏在菜筐里一路看着苏佑被毛贼抓去又逃跑的是银花。既然银花是温兰的耳目,那么自己与苏佑的相识也就是……
苏佑点头道:“不错,是温兰暗中的安排。他与温和早已察觉到当年南华销金案的真相,便一步步地诱使我们上岛盘查,你还记得他以老杨的名义说要我们查探民变之事么?其实就连民变也是温和私下派人在岛上故意滋生的事端。”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让你姐姐扳倒陆文驰。”
“扳倒陆文驰?为了替赵无垠报仇?不……不会的。我长姐虽然对赵无垠用情至深,但她永远都是以国事为重,绝不会为了一桩旧案就……”
“报仇只是其次,你姐姐早已盯上了南华岛的金锭,想要收为己有。”
“我不信,这碧海哪一寸土哪一提金不是我朱氏的,我姐姐是将来的碧海之主,何须如此?”
“因为你姐姐有谋逆之心,但是没有南华岛的金锭,不掌控户部,她便不敢冒然行事。”
“谋逆?”朱芷潋吃了一惊,用全然难以置信的神情“哈”了一声:“皇位非她莫属,天下皆知!我长姐何来谋逆的念头?”
苏佑叹了口气,将温兰如何将南华岛送入朱芷凌的手中,又如何诱使温帝欺骗朱芷凌发兵十万相助北伐之事说了一遍。听得朱芷潋目瞪口呆,若非她在瀚江边上亲见了慕云佐遇刺之事,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长姐会派了银花来炸沉鳯头舰。
“温兰的计策何止是算计了你长姐,他还以温帝出兵十万,你长姐出兵六万为口实,逼着我与他击掌为誓,以南下抵御苍梧碧海合兵北伐为名出兵十二万到宝坻城。他
这一计,骗了我和你姐姐好苦……其实他早已摸透了底细,知晓温帝不会派兵过江,这才趁势以两倍的兵力直取霖州!”苏佑越说越沮丧,低声道:“小潋,我真的尽力了……我以佑伯伯传我的霖州布阵图暗中埋下计策,想要伏击温氏趁势杀了他们。不料你母亲实在太厉害,战场上的情形又瞬息万变,我最多只是坑杀了刃族的族长罗布,却被温兰和温和逃了性命。尤其是那温和,也不知是得了什么风声,竟然在开战之前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离了大营,到了太液国都!”
朱芷潋喃喃道:“是……他到了国都,到了商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只是他终究没有你说得这般详尽,言语中也多有遮遮掩掩,虚实难料之处,不能尽信。”
“还好我的话你还是能信的,不是么?”苏佑殷切地望向她问道。
朱芷潋没说话,似乎算是默认了。
“这温兰……自入了沐恩院后,我当是机缘巧合有了面识,后来又为我百般取乐,就连那个号角也是他送的我。”朱芷潋说到此处眼圈一红,她见苏佑腰间尚自悬着那个号角,便起身想要夺过来。
苏佑知她心中忿恨想要毁了号角,慌忙躲过,劝道:“使不得!这虽是他赠予你的,却也是你赠予我的。在我心里,这号角犹如性命般重要,且若没了它,我只怕早被风沙埋在大漠里了,哪里还能再见到你。”
朱芷潋恨恨道:“只可恨此人太过工于心机,所作所为看似没有恶意,实则是满盘的算计,就连你我相识怕也是他的手笔!”
朱芷潋是个聪明人,自己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了过来。温兰必然是早就打算将自己和苏佑扭在一处,为的便是将来好将碧海国无声无息地吞入伊穆兰的疆域!
苏佑见她脸色阴晴不定,急忙红脸分辩道:“虽然是温兰的谋算,不过……不过你母皇也并不反对我与你……”话到口边已是窘得说不下去。
母皇不反对的意思方才在大殿之上朱芷潋就已经察觉出来了。只是知晓了温兰迄今为止打的是什么算盘,若还顺着他的计划走下去,总是心里有些不甘。
苏佑见她的脸色没有方才那样严厉了,试探性地问道:“那你……你对这桩事意下如何啊……”
“什么事?”朱芷潋明知故问。
苏佑越发窘了起来,憋了半晌,方红脸说道:“当日在清涟宫前我便说过,虽然你我身份悬殊,只要你愿意等,我便央了舅舅过来说亲,如今我既然身为国主,也不用他来,一切只看你意。我苏佑对天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此生绝不负你!你……你……还肯与我在一起么?”
朱芷潋被他问得心慌意乱起来,不知该如何遮掩,只得佯怒道:“那要看你这个伊穆兰国主待我碧海国如何了!”
苏佑忙复了正色郑重道:“你放心!我定当全力护你碧海国周全,不会让那温兰得逞!”
朱芷潋得了他这一句话,安心了不少,稍稍显出一分微笑道:“你这样说那……那我便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