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见老曹出了院去,转头看向叶知秋道:
“看来叶大人与曹大人交情匪浅呐……似乎曹大人对您的话言听计从。老奴这几十年来冷眼旁观,曾经觉得叶大人素不与别人来往,向来是孤影随行,没想到并不是这么回事。”
“李公公,这天已经变了,再不找个避雨的地儿,就要被淋成落汤鸡喽。”
“曹大人就是您的避雨地儿?”
叶知秋摇头笑道:“他不是,圣上才是。所以我才得事事为圣上作谋,只要圣上无虞,我便无虞。李公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李公公觉得叶知秋的话总是占着理,或者说,他总能说出你想听的那个理。可他不知道为什么,隐隐中就是有那么一种不安。
“事已至此,叶大人与曹大人也已是置身其中,可叶大人即便打算假意投诚于假太子,于承曦门外将他拿下,此事仍是凶险得很。须知夜长梦多,圣上归还之日尚早,倘若期间那假太子又兴风作浪使出什么幺蛾子要去杀什么忠人义士,叶大人难不成像今日一样也一个个试探过来么?老奴的命不足惜,今日尽可免去叶大人的忧患,可别人未必就都肯这样做了,到那时叶大人又该如何呢?”
“这……”叶知秋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反过来还能被李公公给说到要害上。
“那么依李公公的意思,有何妙计么?”
“拖得越久,越容易生事端。既然圣上有可能心慈手软,既然叶大人一心要为社稷除害,何不现在就寻机会动手,暗中除了这祸害!如今曹大人手握兵权戍卫京畿,只要二位联手行事,必然无人能挡。老奴这里除了金泉驸马像是铁证之外,假太子身上还有从碧海送来的鸽鹞密信,这样重要的东西他一定是贴身秘藏。若叶大人能想办法拿到这封密信,那么日后见了圣上,这都是表明忠心侍君的证物,圣上不会不信的。”
叶知秋沉思了一番,没有说话,似是有些心动。
李公公暗忖,这个叶知秋十分不简单。既想趁此机会邀功请赏,又想全身而退。眼前自己惟有一愿,就是指望叶知秋和曹飞虎替他除去李重延这个假太子,替阴牟血脉挡下暗中的冷箭,好让温帝与太子妃从此高枕无忧。可是李重延死了,叶知秋变成了知晓来龙去脉的隐患。建言他拿着密信去找圣上,依照圣上的性子,必然会暗中想办法除了他,那么圣上身世的秘密就可谓保住了。
叶知秋这种人呆在圣上的身边太危险,也要替圣上除了去才好。
只是与虎谋皮颇为不易,精明如斯的叶知秋会相信自己的话么?
李公公其实心里没底。
叶知秋想了好一会儿,方诚恳地向李公公行了一礼道:“多亏公公肯替我思量周全,先前其实我也苦思不得脱身之法,既然太子身上有如此重要的鸽鹞密信,那圣上应是能相信我与曹大人此番的苦心。李公公说得没错,像假太子这样的人,多活一日便多一分凶险。恰好眼前有个极好的时机……”
李公公见他竟然未起疑心,暗念阿弥陀佛心下大定,又听他说有个好时机,忙问道:“什么时机?”
“那假太子吩咐我等处理好公公的事后,会于后日到我家中赴宴。曹大人亦在受邀之列……”
“叶大人是想在府上将他……?”
“不错!他每次来与我等饮酒时都是轻车简行,随身没几个护卫,最多再带个贴身的王公公。他在宫中我奈何不了他,他肯出宫自投罗网,那岂不是天赐良机么?”
李公公一听后日便要动手,心下大喜,忙说道:“如此甚好!叶大人做事真是雷厉风行果断之极。”
他见叶知秋定了计策,生怕他改了心意,忙端起那个小瓷瓶揭了蜂蜡。
“那么……剩下的事,就拜托两位大人了。”李公公抬头将瓷瓶朝口中倒了倒,又端起桌边的一盏冷茶送下咽喉,丝毫没有犹豫。
“唉,人生在世,如烟如云。然而看不透的总是那些恩怨情仇……其实计较了一辈子,到头一看也许都忘了当初想要的是什么了。”李公公边说边拿起那封绝笔信递了过去。
叶知秋只手接过,微微一笑:“好在我叶某人倒是一直都没忘了当初想要什么。”
李公公眯眼看着他,问道:“说起来,我倒从来都不知道叶大人到底想要什么,似乎叶大人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哦?这是李公公觉得,还是圣上觉得我叶知秋对什么都没兴趣呢?”
李公公笑了笑,没说话。
温帝常邀大臣去茶园品茶对弈,偶尔也会向李公公提到哪个大臣的性子如何,但叶知秋去过茶园七八次了,温帝从来都没有提过一个字。
某次李公公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温帝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他与朕对弈三局,每一局都输得恰到好处,难得。”
“其实啊,我叶某平生只对一件事有兴趣。”
“哦?是什么事?”李公公不禁大为好奇。
叶知秋起身走到他身边,附耳悄声道:“覆了这江山。”
轻轻的五个字,犹如万千条小虫忽然同时咬在了脸上,李公公手中的茶盏咣啷落地砸了个粉碎。
他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叶知秋笑道:“你让我拿着密信去寻李厚琮,不就是想让他杀了我来保住他的秘密么。他假仁假义了一辈子,你也道我毫不知情么?不错,门外的曹飞虎确实对我言听计从,不过他拿的那袋珍宝不是太子出的主意,是我让太子拿过来的。若非如此,你又怎肯将所有的事都招得干净呢?”
李公公脸色大变,喉间咳咳作响,晕眩作呕的感觉阵阵袭来,他已难再坐在椅子上,蜷曲的身子扑倒在青石地上。
叶知秋蹲下身子宽慰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杀了太子的,宝贝心肝不死,如何能诱得李厚琮方寸大乱露出破绽呢?”
李公公听他竟然直呼温帝名讳,丝毫没有方才的恭敬之意,知道自己是
中了计,气得浑身发抖。然而鹤顶红的毒性已然发作,他使出剩余仅有的一点力气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叶知秋悄声道:“你不过是阴牟蛮族,而这万桦帝都,本就是我家的东西……我乃漳州常氏,是正心正铭的皇系!”
他看着李公公目光停滞,嘴角血丝渗出,唇上青紫,显然已是死了。
“其实有些事你又何必刨根问底呢?临死前才知晓被骗一场,这是何苦?唉……”叶知秋自嘀咕了一句,小心地将那封书信揣入怀中。
此间事已罢,是时候该准备后天迎接太子的羊肉炉子了。
还有两日,须得好好想想该如何用一用老曹才是。
他推开了屋子的房门,不知不觉已是晌午。
门外乌云蔽日,风雪暂息。
老曹焦虑不安地站在中庭,正细细琢磨着今天这围庄的事儿。
他远远见叶知秋推门而出,忙上前问道:“如何个光景了?”
“你去找人把尸首收拾一下,我去写封信,然后再派人送进宫去,也算是向那假太子复命。”
“叶大人,你说……那,那真是假太子啊?”老曹苦脸问道。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所有事中老曹最不愿听到的消息就是太子是个假的。
“都已经如此确凿了,曹大人怎么还在这里疑神疑鬼?”叶知秋皱眉道。
“不不不,我是说……”老曹看了看四下,又指了指屋内,压低嗓门说:“我是说,那老东西已经死了,咱要是把所有的证物全都烧了埋了毁了,然后再把嘴给缝上,那不就没人知道太子是假的了吗?其实太子是真是假,干咱们什么事儿啊?只要他能保咱们高官厚禄,他是假的就假的呗……”
老曹边说边看叶知秋脸色,说到最后一句已是毫无底气。
叶知秋简直哭笑不得,这个曹飞虎反过来想教自己审时度势,真是班门弄斧。
“呵呵呵,没想到曹大人竟然是如此识时务的俊杰之才啊。”
老曹尴尬地陪笑一阵,叶知秋这话说得让他分不清是在夸他还是在讽他。
“叶大人觉得我说的话可有道理?”老曹心里只想能说服叶知秋就此罢手和自己一统口径装哑巴,那么这事儿也许还真能瞒过去。
叶知秋点点头道:“有道理,不过躺在里面的李公公方才对我说了一番话,我觉得更有道理。”
老曹起先见叶知秋赞同正欢喜,忽然听他话头转了向,一愣道:“他说了什么话?”
“曹大人啊,你现在该明白,那假太子为何要杀李公公啊?”
“因为……因为李公公知道了他是假的。”
“那你现在知不知道他是假的啊?”
“我,我……我可以装不知道啊。”老曹顿时急了。
“你肯装,太子肯信么?难道里面的李公公不也是想着息事宁人么?”
“这……”老曹觉得脑门上已渗出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