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原,位于临州城东北角,地势平坦而无任何遮掩。因此,沙原的风总是格外的烈,就像青坞酒,那风往脸上一吹,就穿透皮囊刺入骨髓。
月娘,就是被沙原的风刮醒的。
“你醒了。”
月娘甫一睁眼,就见景辰皱着眉看着她。
“我——我怎么了?”月娘喉咙干涩,一张嘴就觉得有一团火在里面搅动。
“月娘,你喝了整整一壶青坞酒,公子又抱着你上蹿下跳狂奔了一路能不晕吗?”阿贵站在一旁说道。
阿贵不说还好,他一说完,月娘只觉胃中一阵翻滚。不过她是个半辟谷的仙人,胃中也没什么可吐出来的。
月娘接过景辰递来的水囊,几口水下肚才将恶心感压下。
“我居然醉了?”
月娘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景辰和阿贵。毕竟她可是四重天上的千杯不醉。
“月娘,可不敢小瞧我们青坞酒。就是临州城酒量最好的秦伯喝了一壶青坞,都不敢立马出醉仙居。”
“好了,阿贵,你留在这儿。我去别处瞧瞧。”
景辰说完就走远了。月娘这才注意到,四周零零散散地聚着不少人。
“阿贵,你过来的路上还好吗?”
月娘站起身,见不远处有一块石头,看它大小勉强能避个风,便朝它走了过去。
阿贵没有说话。只跟在月娘身后。
月娘倚着那石头坐下,道:“死了很多人吗?”
阿贵立在月娘身旁,低头就见她惨白着一张脸望向他。阿贵不知该说什么。说还好,说没有,还是实话实说。
“你怎么过来的?”
月娘没有再追问,阿贵那如鲠在喉的表情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
“公子教过阿贵些功夫,阿贵这才逃过一劫。”
月娘点了点头,然后靠着石头,闭上了眼睛,只因她不愿见哀鸿遍野。可是,即使闭上了眼睛,她还是能听见新魂哀恸的悲鸣,那是徘徊在临州城的新魂。
那些新魂里,有昨日才去月老庙祈求姻缘的姑娘,有今早挑来新鲜菜叫卖的小贩。那些新魂里,多是月娘不识之人,又都是月娘相识之人。
“月娘,为何会有地动呢?临州城这么多年,从未有过,我也从未听家里老人说过。从小,他们都同我讲,临州城是有神灵庇佑的,是大福之地。”
阿贵是临州城土生土长之人,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故乡会在一瞬之间变成残垣断壁。
是啊,月娘在心里应道。千芷峰和千江的灵秀风水自然会孕育出临州城这样的大福之地。
定是有人对千芷峰动了手脚。月娘已经笃定。
“可能是有坏人惹怒了神灵。”月娘说完,就站了起来。
她是四重天,没有任何地位的小仙。可是,在这群血肉之躯中,她却是最强大的一个。
“月娘,这次你下凡公干,切记一点。那就是非到万不得已,万不可动用法力。”司云的话犹在耳畔。
“管它呢,大不了去三重天种地。”
月娘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低声嘟囔完,就大步朝北面走去。
“哎——月娘——你去哪儿?”阿贵追在她身后,想要拉住她。
可是,月娘是个下定了决心谁也挡不住的主儿。她脚下生风,头也不回喊道:“阿贵,月娘我去办大事。你留在这儿,和大家在一起。”
月娘的声音随呼啸的北风刮来,渐渐飘散。
阿贵哪儿能由着月娘胡来。阿贵不知她去哪儿,要去办什么大事。他只知道,当下最要紧的是去找公子。
景辰追上月娘,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沙原北面到头是临千江的一道悬崖。硕大的明月挂在头顶,仿佛伸手就能触到。耳边肆虐的北风带着千江水的味道,连同冰冷的月光一道灌进身体。
景辰浑身是汗,北风吹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月娘,你要做什么?”景辰弯着腰,大口喘着粗气问眼前的人。
月娘站在悬崖边,衣袂翻飞,背对着他,一步就可以踏进那奔涌的千江中。
月娘转过身,月色照亮了她的脸。景辰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的雀斑。
“你怎么来了?”月娘一脸震惊。
“你说的大事就是跳千江?”景辰慢慢朝她走近,直到近得一把就可以把她困在怀中。
“你在说什么?我不过是想去千芷峰罢了。”月娘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而此时得月娘,在景辰眼中才更像个疯子。
“从这里去千芷峰?你莫不是想游过去?”
景辰将月娘身子扳向千江,指着对面的千芷峰问她。
“我这不是正在想办法吗?”月娘说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走了许久,她的腿已经有些酸痛了。
景辰有些无奈地看她一脸苦恼,叹了口气,挨着她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席地而坐,各怀心思。一时间,天地寂静,只余涛涛的水声和呼呼的风声。
“为什么要去千芷峰?”景辰轻声问道。
“我得了神灵的启示,说地动的根源在千芷峰。你信吗?”月娘面不改色地答道。
谎话,一向是越说越溜的。更何况是半真半假的话。
“走吧,”景辰站起身,朝月娘伸出了手。
月娘不解他是何意,看了看他骨节分明的手,又瞧了瞧他如星子的眼。
“我带你去,不用游泳,不用飞也能到千芷峰。”景辰一本正经地说着,却让人觉得他在开玩笑。
可是,月娘知道他不是在玩笑。
“走。”
月娘伸手搭上了他的手。两人不再做耽搁,立刻起了身。
沙原北岸的风越刮越烈,景辰和月娘两人并肩朝西面行去。景辰说西面的崖下有一座吊桥,可以通向千芷峰山腹之中。那曾经是临州城里的采药人去往千芷峰的捷径,可是多年未修,从那儿走是要冒生命危险的。
“一会儿,我自己去千芷峰,你回去找阿贵吧。”
月娘虽不喜景辰,可不连累他人,是她为人为仙的准则之一。
“莫不是这千芷峰里有什么宝贝,你怕我抢了去?”
景辰偏头看向月娘,难得见她这般正经为他着想,景辰倒有些不自在了。
“那你呢?非要和我赖在一起?莫不是喜欢上我了。这么快就忘了你的阿锦?”
月娘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拉住景辰的手,微微倾身向他怀中靠去。
月娘的把戏,景辰如何不知,不过是为了激他,好让他不跟着去千芷峰。
景辰一挑眉,手腕微一发力,主动将月娘圈在了怀中。
“是啊,你这般有趣,着实招人喜欢。”
月娘,和景辰不同。她不过是嘴上厉害,其实在男女之事上还稚嫩得很。而景辰自阿锦走后便常常混迹于花楼,撩拨的手段多少还是有些。所以,月娘的激将法,轻而易举就被景辰看破化解了。
景辰身上有一股青坞酒的清香,充斥在月娘的鼻尖,带着温暖的气息,与沙原冷冽的风完全不同。
月娘很快反应过来,几乎是从景辰的怀中跳了出来。
“别扯了!”月娘大叫着,然后一股脑儿往前走,不敢再回头看他。
“你要去就去,我也不拦你。回头后悔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到时候遇上怪物,我可不会救你。我也不能救你,我们有规定的。所以,我劝你最好不要同我去千芷峰。地动就是从那儿传来的,你是不知道……”
月娘的声音如除岁时门口挂着的炮竹,噼里啪啦不停。景辰站在她身旁三尺外,听她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意思就一个——别跟她去千芷峰。
可景辰又怎会听。要说月娘认定一件事就不变,那么景辰也是如此。何况白天若不是月娘提醒他和阿贵,他们怕是早被埋在了碎石之中了。
向西又行了半个时辰,然后沿着崖边陡峭的石阶下了一盏茶的时间,通往千芷峰的吊桥出现在景辰和月娘眼前。
那吊桥约摸百丈长,正好位于千江水离开临州的最后一拐的峡口处。北面来的风在这个峡口骤然被挤压,反而成了发狂的怪兽,露出骇人的獠牙。
吊桥用铁索为骨架,以竹板铺就而成。长年的疾风高浪早已让铁索生锈,竹板破烂,人若是想从上面通过不提着胆、万分小心是不可能的。
月娘蹙着眉瞧了这桥片刻,然后对景辰道:“你真要同我一道去?”
景辰点了点头,道:“走吧。”
月娘却没有动。她已经坏了他的姻缘,要是再连累他的性命,九重天岂会饶过她。
如此这般想着,月娘悄悄从袖中掏出一张定身符,然后趁景辰转身之际贴在了他的背上。
月娘走到景辰面前,注视着他满是震惊和恼意的眼,笑道:“算了,我一个人去。你的命还是为豫国的百姓留着吧。”
景辰不明她话中之意。只知她打算一人犯险,心中又怒又急,无奈却无法挣脱定身符的束缚。只得眼睁睁地瞧着她一步步走上那剧烈摇晃的吊桥。
风一刻不停,和脚下的江水同奏,成了景辰耳中的夺命曲。
若是月娘就此丧命,他景辰就是杀人凶手。因为是他带她来这险地,是他任由她一人踏上这吊桥!景辰目光贴在月娘身上,一刻也不敢离开,心中更是煎熬万分。
月娘不知身后之人心中所想,她的双手紧紧抓住两侧的铁索,双目紧盯着脚下的竹板,时刻警惕着可能传来的竹板断裂声,还有那猛然暴怒的狂风。
可是她不能退缩,她也不会退缩。大不了就是喝一肚子江水。若是掉入千江,她再用法力,就是九重天也不好罚她吧。
管他呢。月娘还没听说有哪个仙人是被水呛死的。
这般想着,她倒是稳稳地走到了吊桥中央。
谁料到,就在这时江面上一阵如龙啸般带着冲天震响的狂风席卷而来!
那风卷走了景辰身上的定身符,将他掀翻在地!那风刮断了吊桥另一端的一根铁索!
景辰咬着牙,艰难站起身,就见月娘整个人已经悬在半空,靠那仅剩的一根铁索苦苦坚持。
来不及多想,景辰足下运力朝她奔去。
可就在他刚抓住月娘的手时,吊桥再也承受不住狂风的肆虐,整个从中央断裂开来!两人再无支撑,连同吊桥上的片片竹板急速坠向千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