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4章 空桑公墓(1 / 1)月寒哲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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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府结合当地的民俗风情,以及古老祭祀的习惯,将海拔仅六百五十米的蝶戏山,全面开发成墓地陵园,取名空桑公墓。

空桑公墓毗邻蔚月湖风景区,南山北水,俨然是一块牛眠吉地。

16路车抵达终点站以后,乘客们照例分成两拨人流,一拨朝南,一拨向北。奚溪延着柏油公路,往公墓的方向踽踽独行。

远方东边的天际线一片绯红,而西边的雨滴,却忽而密集起来。

奚溪戴上茶色眼镜,缓缓撑开了折叠伞。

过了清明,空桑公墓人烟稀少,沿途那些兜售白菊和马蹄莲,纸钱和锡箔,香烛和冥物的商贩同样没了身影。

奚溪的原计划是想在途中买一点祭品和鲜花,可如今扑了个空。

在上海、乃至于绝大多数城市,都有春冬两祭的习俗,一是清明踏青节,二是冬至活节;因此,扫墓的高峰期就分布在这两个点上。而H市的当地人循古春秋祭拜,除了传统的春祭清明,还有农历九月的秋拜重阳。这样的习惯从时节的选择上更接近古人扫墓缅怀先祖时,一面赏花踏青,一面登高望远的意境。

因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这两个时节,来扫墓的人本就不多,而零零散散簇拥在墓地间的人,无非都是来参加新葬仪式的。

空桑公墓的大门矗立在山麓下,一条蜿蜒曲折的主干道自下而上,两旁除了松柏,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阔叶乔木或灌木。每一层山腰上,都填出一块平地,边缘砌上石栏杆,朝里屹立着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墓碑,远眺如蟠龙环绕,直上青天。

沿途有两个古色古香的十里亭,一泓天然泉水漫山流淌。

蝶戏山,因群蝶出没而得名。山中有一个蝴蝶洞,洞里繁殖了成千上万只蝴蝶。

奚溪想起上次扫墓的时候,蝴蝶洞口附近爬满了毛毛虫。一条条黑黝黝、毛茸茸的物体毫无方向感地朝四面八方蠕动,触目皆是,树干上,落足间,后颈处……那情景着实让人汗毛卓立,步步惊心。五月天,毛毛虫该陆续化蛹了吧?只可惜六月未到,不然,就能有幸看到满山遍野五彩斑斓、翩翩起舞的怡人景象了。

奚溪伫立在母亲的墓碑前,热泪盈眶,哽咽不止。

她发现墓碑旁边的泥土里,长着一株矮矮的蓬蘽。淡黄色的花苞点缀在边缘呈锯齿状的叶子间,似乎正仰天打开一张张小嘴,津津有味地汲取雨露。到了夏至果期,花苞会变成类似刺莓的果实,红红的,酸甜可口。

曾几何时,母亲告诉她,生长在墓地里的蓬蘽是有灵性的,那一颗颗鲜红的果实,其实就是逝者留在人世间最后的记忆。

那么眼前这一株蓬蘽孕育的,莫非就是母亲的记忆?

奚溪凝注母亲的遗照,忽然听见齿轮转动的声音,恍恍惚惚间,时光把她带回了三年前。

那是奚溪的而立之年,她与武骏临刚庆祝完结婚一周年纪念日,正是幸福与甜蜜四处洋溢的时刻,她的母亲温若珍在一次医院的常规检查中发现了恶性肿瘤,最终被确诊为肺癌晚期。

对于奚溪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幸福才崭露头角,噩耗就如当头棒喝。

她哪里受得住这般折磨。这三十年来,母女俩相依为命,感情极其深厚。在奚溪心里,温若珍既是母亲又是闺蜜,彼此之间更是无话不谈。可以说,温若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可如今,医生却让她做好随时失去这个最爱的人的心理准备,她茫然自失,唯一能做的便是藏好内心的悲痛,故作坚强地为母亲打气加油。

她白天强颜欢笑,夜晚椎心泣血。魂梦不堪幽怨,好在当时还有武骏临的陪伴,总不至于形影相吊,无依无靠。或许,那段时光也是武骏临留给她最美好、最温馨的记忆了。

接下来便是无休无止地化疗。但温若珍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天比一天消瘦,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

一天下午,温若珍紧紧握住奚溪的双手,严肃道:“溪溪,你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温若珍的声音病恹恹的,有些发抖,像是上世纪的留声机里发出来的录音。

奚溪从未见过如此丧气的母亲,她避开了那双渴望得到答案的眼睛,心中微微一颤。这么久以来,她并没有向母亲坦白病情的严重性,甚至无视医生的死亡通牒。因为人偶尔是需要相信奇迹的,尤其是在面对病痛的时候。于是,开始奢望通过自己乐观积极的态度来感染母亲,尽量让她的心境趋于平和,从而更有效地接受治疗。

然而此刻,温若珍这突如其来的敏感话题,却使她再一次堕入惶恐与不安的深渊。

“您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李医生不是说了吗?只要保持良好的心态,按时化疗,纵然再难缠的病也能治好的。”她轻轻挣开了温若珍的手,刻意去整理边柜上的杯子、水壶和水果,“隔壁703病床的王阿姨,您还有印象吧?她昨晚出院了,依我看,一定是积极乐观的心态起了作用。”

温若珍看了奚溪一眼,沉默了几秒钟,才一字一句道:“胡思乱想?我没有胡思乱想。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你不用瞒着我,只是……”她顿了顿,“我这辈子,有两个遗憾。”

奚溪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面向母亲。

“第一个遗憾是你爸爸。在你三岁的时候,我背井离乡带你来上海,一心一意要寻他,谁想这一寻,便是二十七年。”她摇了摇头,苦笑道,“命运很可笑吧?临了了,居然还不晓得,他到底是生是死?”话音未落,一阵悲凉的咳嗽从她那佝偻的身躯里赫然而出。

奚溪心疼不已,用手上下抚摸温若珍的胸膛。

温若珍平复了咳嗽,闭上眼睛,舒了口气:“唉,到头来,只熬得一味苦药,叫做有缘无份,这药根本治不了相思病。我知道,这辈子与他是做不成真正的夫妻了。可我不后悔,如果有来世,愿老天爷怜悯,能让我们再续前缘。”

“再续前缘?难道还嫌不够惨吗?”奚溪忍不住脱口而出,但刚说完就后悔了,实在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刺激母亲。

温若珍又咳了两声,“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到底是恨他的。不管怎么说,他始终是你爸,你也始终是他女儿,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毕竟,他当年对我怀孕的事情一无所知,加上形势所迫,大家都身不由己。我坚持把你生下来,是自私的,可是,这也恰恰是我说服自己活下来,并且坚持寻他的理由。因为我相信,他是爱我的,有朝一日,我们一家三口定会团聚。只是现在,我恐怕要先走一步了。我希望你能放下怨恨,替我去完成这个心愿。”她微微有些激动,“溪溪,答应我,一定要找到他,找到你爸,好吗?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要记得告诉他,妈妈这辈子就只爱着他这么一个男人。”她眼角沁出了几滴泪珠。

奚溪红了眼眶,双睫使劲向上翻,又用指尖碰了碰眼睑部位,她天真地以为,这样做,眼泪就不会轻易掉下来。

空气凝固了半晌。

温若珍此刻心如止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呆呆地看着前面的白墙,墙上一只小蜘蛛,爬了两步,掉落到地上,不见了。她对奚溪说:“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托付你。如果哪天,我突然走了,就把我的骨灰带回老家吧。我想葬在空桑公墓,离你外公外婆近一点。他们在世的时候,我没好好陪伴,更没尽过女儿的义务,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希望落叶归根以后,能在下面尽尽冥孝。”

奚溪看着陷在病床上瘦骨嶙峋的母亲,早已泣不成声。

温若珍让她把病床摇起来,呈三十五度角,双手颤抖着抬起来,替奚溪擦干面颊上的泪痕,自己却又声泪俱下,带着哭腔说道:“妈妈累了,等不到你生孩子那天了。我现在最担心、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你从小性格倔强,遇到事情总是憋在心里,日后妈妈不在身边,只怕骏临会让你受委屈……”

奚溪沉默,情不自禁地将母亲拥入怀里,嚎啕大哭。

两个月后,温若珍便永远阖上了眼睛。

公墓里忽然有了寒意,而且愈来愈重,一阵阵凉气砭入肌骨,奚溪不禁打了个寒噤。

雨停了,她收起了雨伞,也收住了眼泪。

这时,手机“叮”的一声,收到一条微信,是武骏临发来的,上面写着:好的,我等你,一路平安。

奚溪心中又泛起一丝悲凉,咕哝道:“妈妈,您担心的没错,他确实让我受委屈了……”

温若珍在照片里微笑,她和奚溪一样,拥有一双美丽而忧郁的眼睛。

奚溪长吁一口气,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听到母亲的嗓音了,于是双手合十,对着母亲的墓碑鞠躬,拜了拜。

她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准备动身前往山顶,看一看外公和外婆。

手机铃声又响了,是一串陌生号码。按照以往的惯例,是直接挂断,抑或调到静音,不予理会的。但今天,她却鬼使神差般地接了起来。或许,她此刻太孤独,太寂寞了,想要找人说说话。不管是谁?聊什么?她似乎都愿意。

奚溪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清了清嗓子:“喂?”

“喂?溪溪吗?是我,舅舅。”

那浑厚而熟悉的嗓音让奚溪倍感亲切,忽然鼻子一酸,眼眶又是一阵潮湿。

“舅舅?您回国了?”

“是啊,昨天刚到,这是我在国内的号码,等会儿你存起来。下半年我有一个项目在青岛,会多逗留一段时日。你近来可好?”

她当然过得不好,心情跌入了谷底,而且即将要面对什么,她完全无法预料。她的人生仿佛充满了未知和恐惧。

“我……挺好的,您呢?身体还好吧?”

面对这样的问题她只能选择敷衍,并迅速提出反问,试图转移话题。

“我?还是老样子啊,你知道的,风湿病让我吃尽了苦头。想当年,我带着你翻山越岭,教你学游泳,学自行车,一点儿也不含糊吧?现在不行了,腿脚老不利索,一到阴雨天就会发作……唉,自己做了十几年药,却没有一种药可以根治我这毛病,想想还真够滑稽的。”说完,手机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对了,你还在上海吗?”

“现在吗?不在。”奚溪迟疑了一会儿,“我上个月回来了,方才看了妈妈,正打算绕上去看一看外公外婆,没想到您就来电话了。”

“哦?你在空桑公墓?”

“对啊。”奚溪回答得很快。

“嗯,很好,那你上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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