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哲于老宅遇见岳啸英那天,岳啸英刚巧拿到钥匙。
十年前,岳啸云与卢小沅在提克里特边境遇害,相继离世。岳啸英担心老太太和寒哲睹物思人,伤心抑郁,就把他们接到自己家里来住,老宅也随之变卖。可如今,老太太走了,寒哲对自己的怨恨越来越深,甚至有意疏远。为此,岳啸英身心俱疲,而且自觉临近花甲之年,不得不深谋远虑,为二弟唯一的骨肉绸缪未来。
一天傍晚,岳啸英回来得早,提一箱清水大闸蟹走进厨房。
魏家菱立于灶前,嘴里叽里咕噜,正在指导吴姨,如何炖好人参花胶鸡汤,说什么花胶必须提前一天泡发,其余材料,譬如母鸡、葱、姜、花雕、大枣、人参、枸杞等等务必依次放入......讲得有板有眼,聚精会神,心无旁骛,一丝不苟,愣是没发现背后悄然靠近的岳啸英。
“又开始传授炖汤秘笈啦?”岳啸英凑近魏家菱耳畔。
魏家菱一颤,转身拍一记岳啸英手臂,“吓死人了,不声不响的。”
岳啸英笑眯眯,把大闸蟹递给吴姨,说道:“吴姨,别管这汤了,有太太看着,还怕炖不好吗?先把这箱大闸蟹煮了吧,阳澄湖空运过来的。”
吴姨一笑,放下手中的汤勺,接过大闸蟹。
魏家菱面向岳啸英,说道:“你懂什么呀,饭前先喝汤,胜过良药方,再说,女人是水,汤也是水,每日喝汤这件事情马虎不得,必须要严谨对待。”
岳啸英笑道:“好好好,今天为了配合你的鸡汤,我不也托人买来你最爱吃的大闸蟹了嘛。一会喝汤吃蟹,尽享天伦。”
魏家菱白眼一翻,说道:“说你不懂,还是真不懂呀,这个时节的大闸蟹能好吃吗?小得跟鹌鹑似的。”
岳啸英摇摇头,笑道:“我苏州朋友讲了,此时的大闸蟹叫‘六月黄’,也叫童子蟹,每一只都是刚刚蜕完三次壳的雄蟹,二两左右,体积虽小,但肉质丰满,壳薄肉嫩,黄多膏肥。而且,我买的这个相当新鲜,方才上市。”
魏家菱忍不住笑了笑,说道:“巧嘴簧舌,讲不过你。说吧,无端端空运个什么‘四月黄’过来,非奸即盗,一定有事。”
“是‘六月黄’。”
“管它什么黄,有事说事。”
岳啸英笑道:“这么多年,啥事都瞒不过你的火眼金睛。我的确有一件事情,想跟太太商量商量。”
“说吧,什么事?”魏家菱道。
与此同时,吴姨打开箱子,把大闸蟹放入水槽,确认每只眼睛是否动弹。
岳啸英再次凑近魏家菱耳畔,压低声音说:“咱们客厅说。”
吴姨眼珠子动了动,充耳不闻,专心用刷子刷洗大闸蟹。
魏家菱拗不过,只好交代吴姨盯紧火候,别粗心把汤炖坏了,随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岳啸英,来到客厅。
二人面对面陷入沙发。
“神神秘秘的,赶紧讲,我一会还要去看汤呢。”魏家菱从茶几上捻起一只指甲锉,张开五指,慢悠悠磨起来。
岳啸英说:“汤不是交代吴姨看着了吗?还操心呢?”
魏家菱停止磨甲,轻声细语地说:“她一北方人,哪里会炖汤,上次把我的阿胶乌鸡汤硬生生给搞砸了。”
岳啸英说:“是你要求太高了。”
魏家菱瞪他一眼,话锋一转道:“别打岔,赶紧讲,到底什么事情?你还真想急死我呀?”
岳啸英沉吟片刻,不敢抬头看魏家菱的眼睛,目光落向茶几上的招财金猫,缓缓说道:“是这样的,我想把老宅买回来,你看怎么样?”
魏家菱一怔,不禁大声嚷道:“你脑子坏掉了吧?当时卖掉才多少钱,现在你买回来又要多少钱?这笔账算过吗?再说,你缺房子住吗?就算想换房,也不会考虑老宅呀。”
“你小点声。”岳啸英一个眼神,示意魏家菱看向厨房,压低声音说,“我知道,毕竟十年了嘛,当初房价与现今房价不可同日而语,但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很有必要把老宅买回来。”
魏家菱无奈控制音量,小声说道:“岳啸英,你明知这是一桩亏本买卖还是要做,是老糊涂了吧?反正我不同意,再说,那笔钱本身就不是咱们的,你不是一直给小哲留着的吗?”
岳啸英正想开口,却见魏家菱一个激灵,急忙抢话道:“我知道了,你该不会是想给他买的吧?
“没错,老宅就是给小哲买的,不是咱们住。”
魏家菱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但依然压抑情绪,挤着嗓子说:“岳啸英,我跟你讲,买回老宅,先不说对咱们有啥好处,就方才脑子里粗略一算,咱们还得倒贴不少,你觉得有意思吧?”
“你别急,先听我讲。”岳啸英说,“我是这么分析的,小哲长大了,咱们也慢慢变老了,未来的事情讲不清楚,还是要尽早安排为好。当初变卖老宅,一共才二十来万,就算全部给他,现今社会,又能干什么呢?再说,以小哲的脾气,压根儿不会接受。我在想,小哲对老宅有感情,如果买回来,不仅能顺理成章接受,至少以后一个人生活,再不济也能有套房子,你说是不是?”
“你不用再讲了,我是不会同意的。别忘了,你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呢,以后娶妻买房,处处是钱,且不说养老问题,咱们那点积蓄,就算全留给他们都未必够用。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魏家菱言罢,嘴唇紧闭,鼻孔放大。
岳啸英面色凛然,说道:“你讲话不用那么难听吧?什么胳膊肘往外拐?老宅本来就是小哲的,咱们当初变卖,你不也同意的吗?”
魏家菱面红耳赤,索性大声嚷起来:“没错,我是同意的。我当初就是瞎了眼,竟然把他当亲生儿子养。你看看,他这些年的态度,有一丁点改变吗?我告诉你,变卖老宅的钱,我一分不贪,但是,今天你偏要倒贴,我坚决反对。”
岳啸英冷笑一声,说道:“反对也没用,订金我早付了。”
这时,吴姨从厨房走出来,对魏家菱说:“太太,汤好了,过来尝尝味道,看咸淡如何?”
魏家菱火冒三丈,狠狠瞪了岳啸英一眼,匆匆走向厨房。
那天之后,岳啸英与魏家菱闹得不可开交,但岳啸英并未终止自己的想法,一气之下,打电话给中介公司,主动要求尽快完成合同,支付全款。
岳家别墅暂时不能回了,因为二人都板着面孔,只要眼神交汇,就一触即发,争吵不休。
岳啸英只好催促中介公司,三天后,终于等来钥匙。他打算暂住老宅,待魏家菱气消,冷静下来,再好好谈谈,如果顺利,就顺便告诉寒哲真相,并将老宅完璧归赵。然而,就在岳啸英刚到老宅,屁股还没坐热之时,寒哲居然找来了,但他知晓,那只是一个偶然,因为寒哲发现他后,调头跑了。岳啸英当即拨打电话,寒哲不接,发微信,寒哲不回。
岳啸英觉得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次日就去楠城学院找寒哲,可惜人不在,后来从寒哲舍友口中得知,他早已不住宿舍,一个人在外面租了房。岳啸英询问出租房地址,对方支支吾吾,不肯告知。岳啸英无奈,只好另谋打算。
之后,岳啸英又单独于老宅住了几日。一次外出归来,刚推开铁门,几名警察围上来,出示逮捕令后,把他带走了。
此时此刻,日本东京巨蛋,场内观者如织,座无虚席。
聚光灯飞舞四射,荧光棒随之摆动,如排山倒海,灿烂星河。环形舞台美轮美奂,绚烂动人。中央位置,禅子乐队五名成员压轴登场,正激昂演奏自己的原创音乐。
当寒哲唱完最后一句歌词,一段电吉他尾奏如天马嘶鸣,让人无限遐想,意犹未尽。
两名主持人携手登上舞台。
女主持人先用日语讲一段开场白,紧接着,男主持人用普通话翻译一遍。
所有乐手开始从左右两边,鱼贯而入,往舞台中央聚拢,站在主持人身后,排成一条长龙。
两名主持人讲日本话,相互调侃一番。妙语连珠之后,背景音乐响起,女主持人看着手卡,念一段日本话,言罢,男主持人用标准普通话复述道:“接下来,开始宣布名次……”
所有人屏气慑息。
“冠军是……来自日本的神之样乐队,亚军……是来自中国的禅子乐队……”
台上台下一片雀跃声起。
樊士琛凑近寒哲耳朵,说道:“靠,居然输给小日本了。”
寒哲淡然道:“亚军也不错。”
蓝愿见状,也凑过来说:“谁叫他们是主场呢。”
三人摇头,会心一笑。
名次宣布完毕,又听男主持人说:“现在有请本比赛特约颁奖嘉宾,来自中国的著名影星,五觉唱片公司董事总经理,武骏临先生,上台来给获奖乐队颁奖。”
武骏临?寒哲耳朵动了动,来回扫视两侧登入口。
樊士琛又凑过来,说道:“请武骏临来颁奖?他不是拍电影的吗?”
蓝愿说:“人家刚出道的时候也组过乐队,而且现在投资一家唱片公司,不管怎么说,能把他请来颁奖,主办方是下血本了。”
寒哲默然不响。
主持人请武骏临讲了几句场面话,随后由司仪小姐领至排名前三的乐队面前。
武骏临先给神之样乐队颁发一顶奖杯,一本证书,一份唱片制作百万合同,然后与乐队成员一一握手,拍照留念。
樊士琛低声道:“只有冠军才能出唱片,咱们白忙活了。”
寒哲不语,目光炯炯,直视武骏临。
这时,司仪小姐领着武骏临来到禅子乐队身边。武骏临将眼前五位年轻人扫视一遍,最终目光停在寒哲身上。
武骏临说:“恭喜你们!”
除了寒哲,“禅子”其余四人点头致谢。
司仪小姐递来奖杯,武骏临接过,旋即双手推至寒哲面前。
寒哲目不斜视,眺望前方观众席,无动于衷。
武骏临表情淡定,手握奖杯,动作仿佛定格一般。
主持人,司仪小姐,“禅子”其余四人,纷纷面露尴尬之色,注视二人,如同注视两尊情景雕像。
樊士琛用肩胛碰了碰寒哲,寒哲依旧一动不动,无奈之下,只好偏身上前,双手接过武骏临手中的奖杯,鞠躬致谢。
武骏临瞟一眼寒哲,嘴角上扬道:“前途无量,继续加油!”言罢,又给樊士琛递去一张证书。
颁奖结束以后,回到后台备赛区,樊士琛对寒哲说:“你刚刚怎么了?领奖还愣神呀?”
寒哲冷冷回道:“不是愣神,是不想接。”
樊士琛说:“前面还义正严辞地讲,亚军也不错,怎么瞧见奖杯就生气了?”
寒哲说:“不喜欢颁奖的人。”
樊士琛噗嗤一声,笑道:“果然生气了。”
寒哲不搭腔,此刻心里正惦念着奚溪的寻父之事。来东京已数日,前期参赛乐队一道彩排,同吃同住,寒哲询问一圈,并未遇见可疑之人。然而今天之后,所有人即将作鸟兽散,必须趁最后卸妆、收拾乐器之际,再四处转转,看能否走运与匿名者撞个正着。
寒哲对樊士琛说:“你们先整理,我有点事,出去一趟。”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
樊士琛正与蓝愿拆卸架子鼓,听闻寒哲此言,叹息道:“又玩这招‘有事遁离’。”
二人旋即摇摇头,继续干活。
后台备赛区很大,由展览厅内临时搭建数十个小隔间组成,其中有化妆间,乐手备赛间,VIP休息室,以及工作人员办公室等等。寒哲只针对每个乐手备赛间,特别是日本籍的,打算在他们清场离去之前,逐一询问,看是否有人认识奚峰。
没想到,刚迈出禅子乐队备赛间,就与武骏临狭路相逢。
武骏临威风凛凛,迎面走来,后面跟着一群人。
寒哲昂首阔步,视若无睹,板脸与他擦肩而过,步至转角处,忽然听见武骏临在背后喊他名字。
“岳寒哲。”
寒哲驻足,缓缓转身,冷冷问道:“你认识我?”
武骏临打发身后的人群,走到寒哲面前,并未正面回答问题,歪嘴笑道:“你们乐队做的音乐不错,还蛮好听的。但很可惜,缺乏商业价值,孤芳自赏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过,胜在年轻,可以多撞几次南墙。”
寒哲努力克制情绪,严肃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武骏临伸手搭于寒哲肩胛,小声说道:“岳寒哲,借一步说话。”
寒哲不予理会,径直往前走。
武骏临说:“不谈音乐,不谈人生,咱们谈谈……奚溪。”
寒哲止步,回头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