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和王叔披着衣服,举着火把,蹲在马厩前仔细查看。我站在一旁,竖起耳朵听他们说什么,比方“一剑封喉,难道是传说中的某某”或者“看刀口形状,应该是某某某”之类的,然而,我爹看了半晌,起身对王叔说:“老王,你明天把几个屠夫过来估估价,把这肉卖了,埋了可惜。”
然后他俩就回去睡觉了……睡觉了……
我爹让我也回去睡觉,我说:“爹,这也是凶案啊?不用报官吗?”
“死几只牲口,衙门才没那闲工夫管呢。”
“那……这……有人潜入我们家诶,我们如果睡着了,万就他再来,岂不是要了我们命。”
“不会”我爹笃定地说:“如果那人想要我们的命,刚刚就不是杀牲口了,直接把我们杀了得了。”
我将信将疑,心里总觉得不安宁。爹拍拍我肩膀说:“这事儿爹会处理,你就别琢磨了。对了,你奶奶今天跟我说想回老家去看看,明天你陪奶奶回去一趟。我今天白天就想跟你说来着……”我爹漫不经心地说着就回屋了。
当晚,我本以为我会彻夜难免,没想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家里一切如常,李嬢嬢蒸的馒头飘香满院,院落里干净整洁,我几乎觉得昨晚月影下的那番血腥场景或许是一场梦,但当我走在院里,没了平时的鸟啼犬吠之声,才确定昨晚的事并非一场梦。
不行,我还是得去找我爹聊聊。正想着,我爹忽然从回廊转角处走出来:“妞儿,你过来,我正要跟你说点事。”
我爹把我叫进屋里,坐下。
“妞儿,你今天陪奶奶回趟老家,奶奶岁数大了,总念叨老家的事。好好陪她呆一段时间。”
我忽然觉得,这有点太巧了吧!昨晚刚发生这种事,今天就要我跟奶奶回老家。肯定有事儿。
“爹,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昨晚的事?咱家是不是有仇人?仇人找上门来了?我不走,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爹急道:“你留下来有什么用?!”此言一出,不正是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我爹意识到失言,又说道:“你想的呢,有一部分对。确实是有仇家,你爹我当年也是江湖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有仇家很正常。”
你说我爹这人怎么……唉,我希望他是江湖豪侠的时候,他说他是生意人;我希望他就是一普通生意人的时候,他又说他是江湖人。
我爹接着说:“不过,你不用担心,如果这仇家有本事岂不早就杀了我们,那还能等到现在都没动静儿。”说着还往屋外努努嘴,又笑道:“就是不敢跟我硬碰硬,所以才出此下三滥的手段。你跟奶奶先回去,免得这仇家再想什么恶心手段来祸祸你们。你们回去了我就没有后顾之忧,这几天就去了结此事!”
我爹说得一屁股道理,神情又是那样地轻松,由不得我不信。
我收拾了几件衣服,再揣上几部话本,出屋了。走到院门口,已经看到王叔背着包袱,坐在一辆马车上,李嬢嬢正在扶奶奶上车。我刚走到大门口,我爹忽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拍我肩膀,嗫喏半晌,也没说出话来。我忍不住说道:“那我先走啦!回来给你带今年新出的春茶。”
就在此时,我爹忽然向我发出一个直击灵魂的拷问:“妞儿,你可知你日思夜念的江湖,到底在哪儿?”
看来得要拿出我昨晚想的说词了,我正色道:“爹,关于闯荡江湖这事儿我已有了计较,还是可以商量的,你看不如……”
我爹忽然用不大的声音打断我:“出这个门,即是江湖啊。”
这辆马车是城里最大的龙马车行里租来的,最高档次,名曰:载日。马车里极尽温馨,雪白的兔毛毯铺满车厢,几个锦缎软靠随意地堆在车内四角,车前壁可以打开,里面放了被盖、暖手壶、水袋等不少的贴心小物。最重要的是,车地板居然也能打开,足够放我们的行李。但这马车从外面看去很是简朴,可能是因为朝廷对民间马车的外饰规格有着严格的要求,不能僭越。
就这样,我、奶奶和王叔一行人出发了,我撩开窗户回望一眼,看见爹在跟李嬢嬢说着什么……
奶奶在摇摇晃晃中睡去,我始终有些忐忑,但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中途我试过向王叔打探一下,但他也基本上也跟我爹说的一样。不过我知道他平时本身话就不多,这次没说什么也不足为奇。
马车几乎一刻没停地走了大半日,中午我们就在车内吃了点干粮,红日西斜之时,我们必须找一处客栈落脚了,否则今晚也只能在车里睡,我可以,奶奶肯定不行。
不过,这段路还在我们南威镖局的势力范围中(其实就是我们那仅有的三条镖路之一)王叔很熟悉。日落之前,我们便到了一处无名客栈。王叔让我扶奶奶进去,先吃点东西,跟掌柜的说是南威镖局的即可挂账。他自己先去安顿车马。
进得客栈,倒是清静整洁。我与奶奶找了正对大门口的一桌坐下,主要是为了方便看王叔进门招呼他。掌柜是个年过半白的瘦小老头,我按王叔吩咐与他说明,又闲聊了几句,要了几个小菜,还给王叔点了烤竹鼠,他最爱吃这玩意儿。
话说我虽然在柳州城里可以四处蹿,但也仅限于城里,上次出城还是去年踏青之时。今天的感觉十分不同,好像有一种……在江湖边边上的感觉呢。
此时,我感觉门口一暗,抬眼望去,结果不是王叔。是四名道人,已经背对着我站在柜台前与掌柜说话。
他们都拿着拂尘,一身藏青道袍,一个最高的,比我至少高出两个头,一个最矮的,比我能矮上两个头,你可以想见这俩人身高差距多大。不过,好在中间还有两个普通个儿作过渡。
是了是了,他们一进来,我真的就感觉江湖的水仿佛已经沾湿我的脚了。我快要入江湖了,这几个肯定是江湖人士。不知是哪个道家门派?
我竖起耳朵听他们说什么。
高个儿:“掌柜,此去柳州还有多少里?”
掌柜:“大概五六十里。”
高个儿:“好的,多谢。请给我们上几个素菜,一壶春茗。”
然后……就完了,他们居然就没再说什么了。
四人转过身来,我的天啊——那大高个儿——我运气咋这么好,才入江湖第一天,就遇到身材颀长,面如冠玉的少年英侠。一身质朴青袍不仅没有折煞他的俊朗,反倒衬托出他的干净。一双剑眉下是如星辰般的眼眸,眼角微微下垂,透出一股温柔稚气。挺鼻薄唇自不必多说,皮肤还如女子一般白皙通透……啧啧啧。
此时,我心中有一个不太拿得准的疑问——道士可不可以成亲?
另外三个……呃……怎么形容呢?就是……道友。最矮那个是个小孩,看样子不到十岁。
四人拣了柜台旁边那桌坐下,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喝茶。
此时,我心中又有一个疑问,要怎么跟他们搭讪呢?或者……让他们跟我搭讪。
王叔还没回来,于是我跟奶奶说:“奶奶,我们这次回去一定要给浮云观多捐点香火钱,那些道长都是些很好的人呢。”我奶奶显然听不见,只见我嘴巴在动。于是大声问我:“你说什么?”我又把刚刚的话大声地说了一遍,确定整个客栈都能听见。
这话有什么用?当然是表示我的善良,以及对道家的尊重和友好。
果然,那大高个儿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琢磨着下一句话要说什么?要不要透露下我还没有订亲?
“白象,你今晚留在客栈。”那大高儿忽然说。
“为什么?”那小孩道士激动地问。
“老实说,我们此行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果我们……”他垂头,轻叹了一声,又郑重道:“咱们门中至少还要留一脉,才不负师恩。你年纪最小,天份却比我高,回去好好研修师傅留下来的东西,假以时日,必能将我派发扬光大。”
另外两个道士默然不语,一看就是口拙之人。
那小男孩却不好打发,他争道:“说不定,说不定那魔头没在柳州呢。我们会扑个空。”
大高个儿苦笑道:“那怎么可能,此人言出必行,睚眦必报。他那寻仇名单上,第一个是咱们师傅,第二个就是柳州这人。你们说他可能不来这里吗?”
小男孩又辩道:“但柳州这么大,我们怎么找这人?说不定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已经全家死绝了。”
那大高个儿拍了一下小男孩的脑袋,微怒道:“怎地说话如此恶毒。”然后又接着说:“你别找什么退缩的理由了。师弟们,我跟大家明说,我们此去一来是救无辜之人,二来,魔头是在我们手上丢的,无论天涯海角,我们也要将之追回来,否则,有何颜面面对师傅?”
四人沉默了。
士气很低落啊,我都看不下去。于是,我远远地(显得很江湖的样子)问道:几位道长要去柳州找谁啊?我就是柳州人,说不定能给你们指个路。
四人看着我,大高个儿有些迟疑。我扔了颗花生在嘴里,又道:“放心,我不是坏人,不过是想帮你们省点时间省点腿脚。”
大高个儿站起身,深深地看着我,迎面走来,仿佛要来表白一般,搞得我脸都红了。走到近前,他作揖道:“此人在江湖上颇有名望,如果姑娘真是土生土长的柳州人,或许真的听过。”
“我从出生就在柳州长大,还别说有名的,没名的我都认识一大半。”我豪爽地说道。
大高个儿目光灼灼,道:“沈太南,这个名字姑娘有否听过?”